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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十回意外缘惊魂沉水底心上事吉谶出山中

  何其甫刚捧着一杯酒要饮,听见隔壁船上月琴声音,不觉皱着眉头说:“该死该死!放郑声,远佞人。郑声淫,佞人殆。他若再取瑟而歌,我便要叫小子鸣鼓了。”云麟此时是默默的不敢开口。严大成同龚学礼只管倾着耳朵,也不发话。惟有汪圣民不甚老成,却涎着脸望何其甫说道:“何其翁,我们今夜破个例罢,可命那女孩子过来弹一套,大家解解闷儿。”

  何其甫将云麟望了一望。急说道:“这如何使得,我的品行,是你们知道的,你转来拿这话污蔑我的耳朵。他在这里告诉我呢。他说他自做我的耳朵以来,听见这句话,还是破题儿第一次。”说着又拿双手将耳朵掩得紧紧,把头缩在腔子里。说:“不可不可,不可二字最难,不可二字最难。”龚学礼笑着说道:“汪圣翁的话到也使得,只是一层,弹一套曲儿,不知需多少钱?若是钱要得多,那就可以不必了。”

  严大成道:“这话一点不错,她在船上闷得慌,弹着耍子。我们将她叫过来替她开心,说不定不该要钱,还须贴几个钱给我们,才是情理呢。”云麟心里巴不得他们能叫红珠过船来,听他们的话,都有些活动,惟有何其甫执拗,然而也顾不得他,遂搭讪说道:“严先生如若高兴,我常听见别人说,好像叫她们弹唱,规矩是不要钱的。”

  何其甫惊道:“阿呀,云生你如何知道这里面规矩?不了得,了不得,你们去唤她过船来,我是要失陪了。”说着便跳上炕,弯过精赤膀子,蒙头而卧。此处严大成等听说可以不要钱,忙唤过船家来,叫他同小船上的姑娘去商议,请他到这船上来坐坐。船家笑嘻嘻的低着头去了。不多一刻,花枝也似的走过一个女孩子来,身上已换了一件白纺绸褂子,胸前隐隐露着一方猩红肚兜,一直齐到胸口,酥乳隆然,柔腻可掬。蛾眉杏脸,檀口桃腮,额后并梳着两个松松髻儿,身后便有他老子携着月琴。云麟一看,正是红珠,四目相对,嫣然一笑。此时严大成恍如见了月宫仙子一般,不知道怎样对付才好,只好满口荷荷的谦让着红珠入座。红珠含羞带笑,便挨着云麟身旁坐下。先望着严大成问道:“这位老爷贵姓大名?仙乡何处?”

  严大成忙将双手一直拱到鼻边,诚诚敬敬的答道:“不敢,学生姓严,名大成,扬州府江都县学廪膳生员,蒙前次学宪拔取一等第三,今年才岁。”红珠掩口一笑,又向龚学礼、汪圣民问讯了一番,故意回头望着云麟道:“阿呀,这位少爷面熟得很,像是那里曾见过的。”云麟见他先生何其甫睡在炕上,生怕红珠说出岔子来,忙丢了一个眼色,接着说道:“你不要认错了人,我真不曾见过你。你请唱罢,可不用唣。”说着,也卟哧一笑。龚学礼凑趣说道:“这到不然,你们今生不曾会过,或者前生是会见过的,也未可知。古人说得好,是三生缘法呢。”说到此,只管仰着脸细细向红珠脸上瞧看。下面这两条腿,好像得了三阴疟疾似的,索索抖个不住,汪圣民见红珠只管向云麟亲热,不禁有些吃醋,趁着酒遮住脸笑说道:“红姑娘,你不用尽看中了小云,你看他虽然生得一个小白脸,是中看不中吃的,床功又没有,钱又没有。至于我呢,又不然了。你看我这肚兜里是甚么?”说着,用手拍得腰里那几百铜钱叮的响。红珠呸了一声,便将月琴拿过来笑道:“唱个甚么呢?”云麟低笑道:“就是栽黄瓜罢。”

  红珠将头扭得一扭,笑道:“这少爷到会闹顽笑呢,甚么黄瓜不黄瓜,我须是个清倌人,这唱儿我不会唱。”云麟笑骂道:“你是清倌人,你怎么会懂得这黄瓜便不唱呢?怕你不但唱了还是尝过味儿的。”红珠将眼向云麟一唆,故意咳嗽了一声说:“我替你说了罢。”

  云麟忙将头掉转过去不理,红珠一笑,这才弹起月琴,唱了一枝三娘教子,唱到那教不严师之惰这一句,故意的将喉咙放高,又用指头指着炕上何其甫给云麟看。云麟轻轻伸手在红珠衣叉里,向她小腿上一捏,似乎叫她不要胡说,不料正触着红珠痒骨,引得红珠吃吃的笑。那唱的声气便断断续续,接不上来。好在严大成他们,也不懂得曲子,又不知道他们笑的甚么事,只得也附和在里面笑。一枝曲子唱完,汪圣民扯着红珠的手问她道:“你叫甚名字?你船上还有一位姑娘,她叫甚么?”红珠笑道:“我叫红珠,船上是我姐姐,她名字叫做妙珠。”

  不表汪圣民在这里同红珠絮聒。且说何其甫此时虽然睡在炕上。声色不动,其实他心里的欲火烧煎,更比别人利害。诸君你们看那些风流名士,淫荡少年,嘴边则信口滑稽,笔下则满篇淫艳,到还是行云流水,不落恒蹊。水月镜花,都无色相。随园道得好,凡人日坐卧花下,也就习而相忘,其见花必折者,必是终年不曾见花之人。此言虽看是挖苦太甚,然而推究起来,亦是至情至理。是以那一种假充道学的老前辈,眼耳鼻舌,无异常人,六欲七情,也由天赋,既不曾脱离躯壳,更何由解证菩提,蓄之愈深,发之愈暴,最苦不过,外面还要装出一种见色不乱的形状出来。譬如积柴之下,遗有火种,若把他挑开来,到还容易扑灭。如果老远将这火种蕴藏在里面,氤氤氲氲,弄得一发不可收拾,那才是没有搭救呢。

  何其甫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做风情,说风话,他是有言在先,断不好意思重行放荡。这一星淫焰,渐渐要将一座肉身焚化起来,如何了得。起初还咬牙啮舌的忍受,后来已将红珠浑身上下都细细嵌了一个模型到脑筋里,便连别人看不见的地方,经他睡在一旁,不言不语的赏识,早已像亲历其境。入后真是忍耐不住,趁他们在那里调笑,又听见红珠亲口说还有一个姐姐名字叫做妙珠,在隔壁小船上,他便狠狠的一翻身子,偷入舱后,装做解手。其时星月朦胧,果然见那小船尾上,傍着大船,里面静悄悄的,点着一星灯火。一张绣榻上,腻然卧着一个娇娃,上身已是脱得干净。下面只留了一条桃红洒花小脚裤,偏生还高高卷在小腿子上面。那一种粉甜水嫩的肌肉,真是掐都掐得出水来。三寸睡鞋,像个新出水的红菱角一般,一把青丝,散露枕畔,双眸微合,鼻息初匀,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。

  何其甫一阵酥麻,几乎要瘫倒船上。勉强振作精神,低低咳嗽了一声。又用指头弹着舱板。猛的将那女孩子惊醒,一欹身坐起,伸手将眼睛揉得一揉,似乎不曾见隔船有人。转缓缓的将一根五色丝绦,从腰里解下,提着裤子轻轻一抖,像是嫌这船上炎热的兴景,也不知道是我著书的揣摩,也不知道是何其甫真个闻见的,据他说起来,那时候真有一股热香,直冲鼻观,顿时打了一个寒噤。也顾不得半生道学,一世清贞,身不由己,两只脚已跳上小船。觉得船身微微荡了一荡,那女子便惊起来,刚要叫唤,一见了何其甫,转把个粉脸羞得掉过来,向壁上望夺了一件小汗衫子,披在身上。何其甫已猜定她是妙珠了。天良发现,不觉有些迟疑。

  妙珠见他不拢近身来,又微抬双眼,笑了一笑。何其甫知没有甚么别的妨碍,遂老实向妙珠身旁一坐,妙珠也就将棉样般的玉体,紧贴贴的靠在何其甫怀里。……在下到此,还要打一句岔儿。诸君知道这何其甫初次娶的是位顾太太,不幸半路上得痨病死了。这书中没有交代他们夫妇恩爱如何,在下也不便武断。至于续娶美娘,他虽然见了美娘亲或胶漆,在下好像美娘见了他,已是畏如蛇蝎。恐怕今夜这风趣,在下替何老先生发得誓,便是自从出了他太夫人的胞衣,要算是初尝滋味。诸君想何其甫当时情景,是个甚么形状,便也用一只臂膊,将妙珠紧紧搂着,那一只手便将自己小衣一褪,两条毛腿,森然毕露,引得妙珠笑不可仰。幸亏妙珠是司空见惯,也便任何其甫怎生发付,更不拦阻。……咳咳咳,此时此际,在下设身处地,替他着想,但祷告老天容我过了这一时一刻的光景,便任是天雷来劈我,钢刀来砍我,我都情愿。却千万不要当这个分际,忽尽掼下一枚金弹子,将交颈鸳鸯,愕愕的打得飞起来。

 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今天日间热是热得透顶了,热极生风,古人的言语一点不错。便从这时候忽然江面上起了一阵怪风,全船的灯烛齐齐熄灭,顿时天昏地暗,星月无光,那波浪声响,好似天崩地塌一般。所有泊的船只,大家都哭喊起救命来。何其甫同妙珠坐的那只小船,豁的一声,早将岸上扣的缆索截然两断,小船便如随风一叶,飘然直向江中颠来颠去,颠不了几个浪头,船身一倾,何其甫同妙珠两人早被一个浪花,由窗中打入水面。何其甫喊了一声不好,那一双手再也拉不住妙珠。隐约间还看见妙珠精赤身躯,一丝不挂的死在水里。自己初时犹勉强支持,不到片刻工夫,江水浸满了七窍,已渐渐不省人事,身边碰来碰去,都是些死尸。长叹一声说:“我何其甫今日是没命了。”百忧煎心,一时想起美娘来,泪落如雨。一时又想着云麟他们,不知可曾遭此恶劫。正在十分难受,猛然被浪一卷,卷入一个芦滩上,那芦花被风吹得像青草一般,枝枝倒地。

  何其甫得了生命,很很的扯住芦柴杆儿,略为息息喘,又呕出几斗清水来,便睡在泥滩上。良久良久,风浪才息,只是乌云滚滚,一些月光也没有,不辨东西南北,身上转觉得冷起来,牙齿抖战,挨了两步,想觅出路径,一个闪电,隐隐地下好像睡着一人。何其甫猜是适才落难的,便用手去抚摩他,谁知那人死得久了,肚腹溃烂,满肚皮的鲜鱼聚为巢窟,早将一个尸骨都钻空了。何其甫吓得毛骨竦然,赶忙让过一边,好容易等到天明,再看看江水,还是掀天播地,正不知此处是甚么地方,离昨晚泊船的镇市,有几多远近,若再遇不见救生船只,耽搁得一两天,别的还不打紧,误了试期,如何是好。何其甫此时心下十分模糊,便信着脚步望前奔走。走了有二三里远近,将一座芦花滩荡已掉在背后。眼前便是一片茫茫大陆,再没有房屋影子。又吃了一吓,要想望后退,后面全是大江,要想望前进,这四无人烟的所在,从何插脚。腹中又饥,身上又冷。正在十分难受,猛然左首露出一个村庄人家,有一个白发婆婆的老妇人,倚着一根竹杖,立在门首。何其甫喜出望外,如飞的跑过去想借问老妇一声,此是何处,还可以借此吃一顿饱饭。计拟已定,便匆匆的向左边走过来。猛又一想,自己浑身上下是一件衣服没有,虽说这妇人年纪已老,终究是男女有别,如此相见,很不雅相,万一再被我这两条毛腿,将他吓回进去,不独一顿饭混不到嘴,怕这地方终是打听不出道路,几时才走到南京呢?想了一会,只得将一双手紧将下面掩住,斜背着身子,向那妇人作了个深揖说:“老太太,可怜学生是落难之人,走到此处,务乞方便则个。”

  那老妇人笑道:“原来先生是落难的,可怜可怜,不嫌简亵,可至舍间坐一坐。”于是将何其甫引入里面。又取出一身单挂裤,给他穿好。刚要攀谈,屏后忽然跑出一个蓬头婢子连声喝道:“不好了,娘子分娩危急,请老太太快进去。”那妇人听见这话,更不怠慢,三步并成两步,转到屏后去了。何其甫恨道:“我正要开口向那妇人索饭,偏生又出了这岔子。”说着便站起来,团团在室内乱踱。又想道:“我生平并不曾见过妇人家怎生个产小孩子,横竖没事,让我走去瞧瞧。说着便将身子掣出来,沿着那产妇呼疼叫痛之声,一路行去。果见后面有一所卧房,帘幕四垂,屋里只有那老妇同先前走出来的那女婢,窃窃私语。何其甫大着胆子向窗内一张,早又将魂灵飞去半天。只见内中有个少妇,约摸二十来岁光景,乌云散乱,衬着嫩红娇脸,气喘嘘嘘,刚在临盆,上身只穿了一件淡青薄衫,下边露着雪白也似的肌肉。何其甫一阵酥软,更忍不住,急转身子,仍奔回那座书房内蒙头而睡。睡了一歇,也不知曾否睡着,耳边忽隐隐听见门外无数人嘈杂,似乎向那老妇人贺喜说:“难得,难得,天贵星巧巧临门,这是千载难逢的奇遇,怕这孩子大来定然多得几张毕业文凭,多得几座嘉禾文虎章。”

  何其甫听到此处,知他们说的这天贵星是指着自己,不禁暗暗欢喜。将来的前程,未可限量。只是他们后来几句话,却不甚懂得,或者他们打的隐语,也未可知。正自在这里猜测,那老妇人已笑着进来,捧上一大盘喜蛋,逼着何其甫吃。何其甫正自饥火雷鸣,更不谦逊,一气吃了有十五六枚。何其甫一面吃,那妇人一面说道:“适才亏得先生进去,小婆便生了一个肥白男孩子。”

  何其甫听见这话,暗暗吃惊,想我适才跑去看她媳妇生产,她如何得知,叫人可不惭愧。那老妇又接着说道:“先生今番是向南京应考的,我看先生此番可不必白去吃一趟辛苦罢。先生前程远大,却是未曾到了时辰,徒然跑去也无益,不如权在舍下过得二三十年。”

  何其甫笑道:“老太太你这话错了,论我学生的文字,便合在做孩子的时辰拾取青紫。却是学生不甘躁进,所以迟至目前,若依你的话,岂不要格外龙头属老成了,这二三十年的话如何等得?”那老妇人笑了一笑说:“先生既不相信,我亦不敢勉强。只是今科闱中题目,老妇人到抄得一纸在此,先生要看看也不妨。”何其甫惊道:“岂有此理,论这时候主考尚未到省,如何你已得了题目,这不是有意同学生开心。”那老妇人又是一笑,便从袖里取出一纸,上面三场题目写得清清楚楚。何其甫看了似信不信,那妇人又拿出一封简帖儿,望着何其甫道:“此处有一封信,烦先生为我作一寄书使者寄至离此十里那一座槐山,问交我的丈夫,便报给他一信说家中添了孙子,先生还可以问一问终身,就此请行,不须耽搁了。”

  何其甫道:“尊夫何名?这槐山又在何处?”老妇笑道:“信封上写明四夕山人,你到了槐山,就问四夕山人便了。至于槐山周围有万余里,只须出了此境,便到槐山地界,更不消多虑。”何其甫道:“万一耽搁迟了,误了试期,如何是好?”老妇笑道:“断不至此,断不至此,先生但放宽心。”何其甫道:“究竟此地何名?老太太又是何人?”那老妇人越发笑不可仰,说:“萍水相逢,何庸絮絮。像你这样,到反落痕迹了。”

  何其甫再欲有言,那老妇人早已笑着进去。何其甫不得已,只得怏怏的拿了那封信,重走出门,顺着脚步行去。也不知行了多少路,陡然面前露出一座悬崖峭壁,那石面磨得像镜子一般,光鉴毫发,下边便是一个右穴,长不到丈余,穴口上分明写着槐山两字。何其甫惊喜非常,奔入穴内,走不到二十余步,眼中忽然开朗,天然平旷,石桥飞瀑,浓树奇花,地上的纤草,铺得像苍翠球子一般。珍禽异兽,玲珑叫唤。只是没有人烟。仿佛自家走入画图里。又喜又怕,那里面层岩叠峰,青翠欲滴,宛如二三月风景。何其甫正在心旷神怡,抬头一看,山半腰里有茅屋十余间,一缕妙香,沁入鼻观,蒲团上面坐着一位高年和尚。庞眉梭目,看见何其甫也不站起,便问道:“居士是替吾家送信来的,有劳跋涉了。”

  何其甫惊问道:“老和尚是否四夕山人?”和尚笑道:“然也。”何其甫便将那信递得过去,和尚接在手中,也不瞧看,便把来搁在一旁笑道:“居士记着,我有四语奉赠,日后当有灵验,可听我道来。宣化承流,统一区宇。优哉游哉,贡于天子。居士远行辛苦,便请在这里歇一歇。”说时便从身旁又掷过一座蒲团来,自己又瞑目而坐。何其甫此时疲倦已极,老实也不谦让,便望蒲团上一睡。仿佛似梦非梦,顿觉这槐山不是适才秀丽,变得像枯窑一般。那一块一块石头,好似铜浇铁铸的。有时还露着金银的颜色出来。正自诧异,忽然身后来了无数的人,虬髯碧眼,将那山根脚下用铲子乱铲。一座巍巍大的山便平空倒下来,吓得何其甫一身冷汗,一觉醒来,依然还睡在蒲团上。便将梦中所见,告诉那四夕山人,求他指示。再一细看那四夕山人,鼻垂玉著,不知何时已经圆寂去了。何其甫非常焦急,便大喊起来。喊声未终,忽不见四夕山人形影,面前光怪陆离的插着一面通明宝镜,何其甫转有些疑惑,说:“我今日怎生如此模糊,莫非是梦境不成。”

  刚想到此,忽觉得肩上有人拍着,再一掉头,那里有甚么槐山,依然坐在那老妇人屋里。惊魂定得一定,原来拍着自己的不是别人,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,看去至少有九十余岁。何其甫便问他是那老妇人的何人?那老者想了想道:“你就叫做何其甫么?你问那老妇人,他便是我的祖母。祖母曾告诉过我,说在这百年前,有一个过路客人被难落水,逃至我家。祖母好意救济了他,他千不该万不该,趁我出世之时,偷偷的瞧我母亲生产。我母亲一气,便自身故。如今我已活至一百零八岁,不想你这仇人还未身死,我此时不替我母亲报仇,更待何日。”说毕便取了一柄铁铲子,劈面砍来。何其甫阿呀一声,迈步飞逃,心里急道:“但愿是梦便好。”

  想起了这个念头,果然脚下一绊,重又惊醒。甚么江中遭难,全是子虚乌有。还是香气氤氲的抱着妙珠并头而睡。再看看妙珠脂红粉白,睡得正是有趣。心中不觉突突的乱跳。忙定了定神说:今夜怎么如此魂梦颠倒,侧耳听那船窗外面,依然是风清月朗,绝无波浪声音。总由于同妙珠贪欢太过,以致梦中出此变态。那四夕山人说的偈语,隐隐却还记得又不知是凶是吉。那老妇人屋里才生的小孩子,怎么我从槐山走得一遭,他便已成了苍颜白发的老翁。那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话,不过在先替小学生写字样儿的诗句,难道当真有这事么?越想越奇,越有些害怕。看见船上残灯微明,时候约莫有四更以后,妙珠紧紧睡在怀里,脸却是背着自己,急待推醒她,告诉这梦境,偏生妙珠睡得像死人一般,左推右推,都不肯醒。何其甫急起来,坐起身子,双手使劲向妙珠一搡,嘴里大叫道:“妙珠妙珠!。……”这个当儿,耳边猛听得有人答应道:“妙珠不在这里,何先生快醒,何先生快醒。”

  何其甫方才恍然大悟,望望自己,依然还睡在大船炕上,并未移动分毫,更那里有妙珠影子。此时忽从梦里使劲的推搡,转将云麟他们吃酒的桌子,推过一边。见云麟他们酒尚未终,红珠正在旁边谈说。严大成、汪圣民、龚学礼不禁拍掌大笑说:“原来何先生看中了妙珠,睡梦里还喊她的名字。”此时真羞得何其甫置身无地,一时又不便将梦中景况告诉他们。可怜他那两腿之间,已冰湿了一大片。叹了一口气,便也强作笑容说:“大家弄饭吃罢,天气已不早了。”

  何其甫看看红珠,已不似前此做作,也勉强应酬了一两句。红珠陪着他们胡乱吃过饭,仍然回至小船,同他姐姐妙珠安睡。不多几日,大家都抵了南京。何其甫、严大成进城择了一所客寓,将行李安置在内。严大成、龚学礼、汪圣民共住一个房间,何其甫同云麟共住一个房间。云麟盥洗盥洗,又命人将辫发梳得乌光黑溜,换了裤袜,外面加了一件芙蓉秋罗的长衫。轻纨小扇,握在手里,便望外走。何其甫皱着眉头,咂嘴咂舌的说道:“该死该死,这衣服穿出去,不是白糟蹋了。街道上尘污,都容不得睁眼,便连我这白夏布裤子,不过饮宴,还舍不得浪穿呢。”

  云麟也不睬他,早如飞的跑至贡院门首,见上面各人的名字,都贴满了。云麟左望右望,像寻觅一个人的居址一般。正在慌张,侧首忽跑入一个人来,也预备来贴字条。一见了云麟,更不再贴说:“原来少爷早到这里了,我们姑娘便住秦淮河上首,第七十二号门牌一家水亭上。少爷要去快去,我们姑娘这居址字条儿也不必贴了。”

  云麟认得他是红珠家用的一个小龟奴,欣然随着前去。刚进了门,见衣包箱笼摊满了一地。红珠的老子在外面开发挑行李的脚钱,脚夫争短论长,互相吵闹。红珠的老子见小龟奴已将云麟引得来,便加了些威风。喝那脚夫道:“你们将驴眼睁大些,看看这是谁来了?再一唣,要请我们少爷拿帖子送你到江宁县去挨板子。”

  脚夫将云麟望了一望,果然见是来应考的老爷,忙伸伸舌头,如飞的跑了。红珠的老子大喜说:“少爷请到后面水亭上去坐,她们姊妹都赶在那里耍子呢。”云麟笑了笑,走至水亭,见妙珠坐在一张椅子上,将右边一只小腿搁在左边大腿上系鞋带子。红珠把半个身子伏向栏杆,将衣钮上带的一枝茉莉花,一颗一颗的摘下来,打那水里的鱼。一见云麟忙笑道:“你来得好快,我一到了这里便逼着他们去贴条子,怕你认不得我们的住址。”云麟笑道:“难为你用心,我已经在路上遇着他们,所以如飞的赶得来看你。”

  红珠一笑,便伸手替他将长衫卸下,晒在栏杆上。一只手拉着云麟的手,将他拖到一间卧室里说:“你看这里迎面便是山光水色。我已同我娘要来做我的卧房。想你也还合式。”云麟笑道:“岂但我合式呢,怕别人也爱这里幽雅别致。”红珠笑问道:“你这番来,带得多少钱?”云麟笑道:“多呢多呢。你不消问得。”

  红珠道:“呸,我为何要问?我须知道你不是甚么王孙公子,你居然二十块三十块的挥霍,你有多大家私,你是出来应考的,不是专为出来嫖我们的。这是我要同你一路走的不好了,你不要多心,我是不曾将你当嫖客看待,我往常同你说的是甚么话,你这样糊涂,你自己想想,也该对不住我。”

  云麟见红珠说得气急脸红,知她心中真是委曲。不觉叹了一声说:“你叫我怎么样呢?你的娘既然开口,我不搪塞一搪塞,除非依我前番的主意,飞跑大吉。你记不得去年那件事,累你呕那一场气。我除得将你抛掉了,只当世间没有你。永远不同你见面,不知我的这颗心又不依我。他赶着我这双脚,向你这里走,总有一天发起我的性子我便将我这两条不挣气的腿,用刀子砍断下来,让他同我的心,一路儿做伙伴去。我便算同你断绝了。至于你要问我带多少钱出门使用,告诉你,你想也不致笑我,不瞒你说,我临动身时,我家中只剩得十块洋钱,我母亲急了,还是暗地里同我姨娘那里借了十元,如今一共都交给你的娘了。”

  红珠冷笑道:“好好,你在南京一切用度如何发付呢?”云麟道:“等到那时候再议。”红珠重重的望着云麟叹了一口气,便在手上褪下了一枚金戒指,悄悄向云麟手里一塞,低说道:“你先拿去换着使用。”云麟会意,便也接过来套在手指上,说:“我此时既知道你的住址,改一天再来,我此刻须赶回寓去,防着先生要问我。”

  红珠道:“大热天气,你何妨在这里洗了澡再走。”云麟道:“不洗澡了,洗过了,怕不是依然一身汗。”说着将长衫穿好,匆匆别了红珠,径自回寓。刚跨得进房,见何其甫正伏在案上写字,见云麟进来,收拾不及。云麟转止着脚步,不敢向前。何其甫又向云麟身后望了望说:“没有别的朋友?”

  云麟道:“没有。”何其甫见果然没有别人,遂叫云麟坐在他床边上,自己又匆匆站起来,将房门关好,还用了一张凳子,紧紧抵着,防有人窥探。云麟见他这般做作,猜不出他是何用意,又是吃惊,又是发笑。何其甫安排毕了,遂挨着云麟并肩坐下。说:“你可是我最爱的学生,我终不忍心欺负你。我此刻却万不能忍了,你千万不许去告诉旁人。云麟见他这般鬼鬼祟祟的,说的话又觉得十分暖昧,不禁脸上羞得红起来,夺手便要逃走。何其甫格外着急,双手将云麟拦腰抱住,说:“我没有第二个知己,所以才把你当做亲人看待。你若是要跑,叫我去同谁商议。”说着又用手指指对房说:“这件事千万不能叫他们知道,要紧要紧。”

  云麟此时吓得面如土色,只慌慌的,扳何其甫搂着自己腰的一双手。却好汪圣民听见他们在房里叽叽咕咕,不知何事,便走过来推门。云麟趁势喊道:“是谁推门,请使劲些,就进来了。”汪圣民道:“是我。”一面答应,一面便格楞楞的将门推开一半。何其甫见有人进来,急得甚么似的,只管望着云麟翻眼,似乎叫他不要说出适才情形。汪圣民见他们也没有别事,便搭讪着说了几句闲话,依然走了。云麟正待跟着出房,又被何其甫横身拦住,说:“你真个不听我的话,你听了你便宜得多呢。”于是硬附着云麟的耳门,从头至尾,将在燕子矶做的那场大梦,原原本本告诉了云麟,只是不曾提起同妙珠睡觉。说到得意地方,那唾沫星儿像似喷水一般,直望云麟粉白腮颊上溅。云麟愈避,他的嘴愈近。直待将梦说完了,又把梦中几个题目写出来,给云麟看,说:“今科准是这题目。但不知这策论上忽然有这么立宪两个字,我将一部策学统宗查遍了,也没有甚么叫做立宪。或者是梦里那位老太太年纪高大,写错了也未可知。云麟到此方才会悟过来,他适才那种鬼祟样子,为的是这梦里几个题目,防人知道的意思。其实梦境又乌足为凭。每听见人说但逢乡试这一年,都有些人或是扶乩,或是占梦,也似乎有些灵验。到了末了,终究是似是而非,那鬼神又岂能全然漏泄天机呢。然而对着何其甫又不能说是不信,只得随口答应了一两句,说这立宪字,惟有中庸上有一句宪章文武,其余便是历书上有时宪两字,或者这策论的便是历书上月大月小的道理。何其甫点点头说:“你这话到还有理,我们便从明日起,到是将那本时宪书从头读起来便是。”又问道:“那四夕山人四句偈语,又怎么解呢?”云麟道:“这更不难了,他语中分明嵌着优贡两个字,恭喜先生将来定然是优贡出身。”

  何其甫大喜道:“优贡优贡,我倘然有这一日,刻着卷儿,开着贺儿,拜着客儿,如此荣耀,如此堂皇,可不把我乐煞了。”说毕,又闭目凝神,去参那优贡的禅味。良久不由哈哈大笑起来。笑还未终,又跌着双腿大叫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,我若果然是优贡出身,岂不是今科便没有中举的分儿了。”一时间纵纵横横,又流下无限酸心之泪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四十一回使醋劲波涨莫愁湖遇酒疯途穷真武庙

  八月初七这一天,各省士子纷纷预备入常云麟同何其甫等,也买了些洋蜡烛考食,收拾好了,大家闲坐着。忽然门口有人进来说:“外面不知是谁送了多少礼物进来。”何其甫忙跳起身说:“不错。我记得我有一个远房姑母住在这南京,莫不是知道我在此,所以特特的送礼物来替我发利市,你们快唤他进来。”严大成、龚学礼、汪圣民也互相猜是各人亲友,只不敢预信。不多一刻,果然见一个仆人挑了一担东西,一对锦毛大公鸡,一副猪蹄子,四盒蜜饯茶食,四盘雪梨,挑的人是个蠢汉,穿了一件单白布背心儿,两臂上粗筋盘结,走至阶下,扑通将担子向地上一掼,说:“那一个是姓云的少爷?我们妈妈叫我挑来送给他的。”说着,便拿起背心角儿,揩满头的汗。云麟吃了一吓,忙跑至阶下,丢了一个眼色给那蠢汉说:“你可是我的姐姐那里使唤的?谁人叫你送来这些礼物?我实不敢当。”

  那蠢汉老实,却不曾看见云麟丢眼色,将云麟望得一望,说:“你就是云少爷,我又不知道谁是你的姐姐,这是我们妈妈叫我送来的。”说着又在担子里寻出一幅桃红汗巾,里面不知包的是甚么,却是齐齐整整打着同心结儿。递在云麟手里说:“这是红姑亲手交我的,叫我送给少爷。”

  云麟十分惶恐,只怕被何其甫他们看出破绽来。又知道这蠢汉一毫不解得自家的意思,怕他多耽搁,还要露出马脚,忙叫寓里的人将礼物收了。抓了几百钱。赏给蠢汉,打发蠢汉走后。幸喜何其甫他们并不曾看出情迹,还只当真是云麟这南京另外有个甚么姐姐,大家聚拢了,只管啧啧叹赏。说鸡子肥得可爱,猪蹄却是新鲜,须得赶着弄出来,大家好吃酒,迟则怕天热要搁坏了。云麟趁他们在那里乌乱,遂悄悄的跑入房里,将这幅桃红汗巾打开来看是何物?原来里面包着两个小锦匣儿,一匣子里是红珠亲手剥的桂圆肉子,一套一套叠着。一匣子里全是西洋参片。云麟十分得意,便向自己书箱轻轻放着,重又走出来。第二天大家都进了常云麟魂儿梦里,都落在红珠身上,那里有心情去做文字,接着卷子,不知胡乱写了些甚么,一经等到头牌,便如飞的出了场,回寓里盥洗盥洗,穿好衣服,跳上车子,直奔红珠寓中而来。刚走到文德桥旁边,迎面来了一乘敝帘马车,路上车轿纷纷拥挤,忽然塞了道路,走不过去。云麟这一乘车子,直挤到一家店门檐下,足足有半个时辰。云麟好生焦急,好容易行人渐渐散立两旁,那座马车才缓缓走过去。云麟见马车上坐着一人,身高面白,衣服丽都,约莫有三十多岁光景,在车上东顾西盼,旁若无人。肩下便坐着一个女郎,打扮得花枝似的轻盈婀娜,云麟刚把个眼光送过去,谁知那女郎的眼光,早已射到云麟身上,顿时掉转头去,不瞧云麟。云麟大大吃了一惊,原来那女郎正是红珠。云麟不由的一口醋劲,从丹田里冲到鼻观,眼睛一酸,几乎要流下泪来。愤愤的招呼车夫说:“走转去,走转去。”

  车夫不知道这客官是何用意,只得重又将车子从人丛里,折转回来,已是累得满身大汗。又隆隆的拉着向原路走回走到云麟寓门口,云麟一想说:他们都不曾出场,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寓里,有何趣味。遂在车子上问车夫道:“这南京城里,还有甚么可以游玩的地方?”车夫道:“游玩的地方多着呢,雨花台,明故宫,莫愁湖。”云麟道:“就往莫愁湖去。拉到那里,我多赏你几个酒钱。”车夫点点头,又绕转向莫愁湖走来。

  云麟在车里想着方才的事,十分不快。明知道红珠当着妓女,原不能怪她同别的客人往来。只是我呢,终没有这一笔钱,可以将她的身子买得过来,总算是老天不肯成全我。虽说红珠待我的意思是十分亲密,也还要防着她被人勾引坏了。一个女孩子谁不想风流美满,我看适才马车上那个人,何等富丽,若是比起我来,譬如一个是仙鹤,一个是鸡。鸡子满地上都有,仙鹤却不容易得呢。怕我云麟不恨死,也该气死了。正自颠头播脑的在车里盘算,猛然走至一片空阔所在,绿杨如幄,遮得日光一点也没有,凉风习习,使人顿然矜平躁释,眼前便是一条大湖,湖水碧绿,到有一大半波光,被荷花遮着。西湖一带,全是翼然轩屋,想便是莫愁祠了。却因为场期,游人甚是稀少。只有些画船随意泊在湖口,招揽游人。云麟下了车,命车夫便在这里等着。自己便雇了一只大船,命他荡到对岸莫愁祠下。弄船的却是一个娟秀女郎,便载着云麟向湖心行去。云麟偶然想起一件事,记得《品花宝鉴》那部小说上,琴言祭他前生坟墓,遇着一个仙女,便在这莫愁湖旁边,我云麟自问虽及不得琴言美丽,难保这弄船女郎,不是我的前身。想到此便有些模模糊糊起来,真个要游心仙境。只管呆呆的望着那女郎傻笑。那女郎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,便扶着篙子笑问道:“少爷尽瞧我则甚?”云麟笑道:“我尽瞧你是我不是我?”

  那女郎猜他是调戏的话,不禁脸上一红,笑指着前面一只极大画船说:“少爷要瞧,我送着少爷去瞧她们,她们里面标致姑娘多着呢。”云麟果然仔细一望,见这船里衣香鬓影,到载着一船的人。笑语之中,还隐隐夹着弦索。小船走得甚快,如飞的早傍着那只画船。云麟正仰着脖子向船上望,不防船窗子里面飞出一把瓜子儿,打得云麟满头满脸。接着便有一个女郎,带唤带笑,伏到窗子口来躲那瓜子。里面瓜子还是一把一把的向那女郎身上摔,那女郎临窗,忽见小船上坐着云麟,吃了一惊,顿时将脸背转去,向别人谈笑,更不出来了。云麟一看,原来这女郎依然是红珠。他们却是也来游莫愁湖的,只恨得失声一笑,暗想今日那里来的晦气,早知道便死在场里也好。你红珠便任凭陪着阔客,难不成见了我,偷偷的笑得一笑,都使不得。算了罢,你只当没有我,我只当没有你。便命弄船的女郎,快把船拢岸,我不去到莫愁祠了。那女郎笑了一笑,便依着他。云麟上岸,依然跳上了车,命车夫拉到秦淮河去,匆匆进了红珠的门。红珠的母亲,见云麟进来,含笑将云麟迎至红珠房里,说:“少爷场里辛苦了,我家红姑,今日被一个甚么意大人叫去吃酒,我心里就很不舒服,知道少爷一出了场,便是要到这里来,不见红姑,叫少爷心里反记挂着她。是我吩付我们红姑说,略略同那个意大人周施一会儿,须得赶回来等候少爷,想此刻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。少爷请在房里歇一歇,我去叫他们端茶食进来。还有上好的西瓜,少爷吃一点儿,清清暑气。”

  云麟本是夹着一头的醋劲,想到这里来会会妙珠,在妙珠面别诉一诉冤苦,不料红珠的母亲,反这般亲热,转又喜孜孜的将心软得下来了。便向红珠床上一坐,等到上灯时候,果然听见红珠回来,匆匆的进了房,向云麟嫣然一笑说:“今天可是难为你了,你总该要怪我。”

  云麟冷笑道:“我便是怪你,又有甚么法儿呢,你飞上高枝儿去了,甚么情大人,义大人,阔得好不有趣。依我本该不来,我偏要来问问你,究竟理我不理?”说毕,撅起了嘴,再不开口。红珠叹道:“你怪我,我也由你怪。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。”

  云麟接着道:“不错呀,各人有各人的心,你此时的心,我可明明白白的,简直多着一个我。”红珠被他说得急起来,一把将云麟按住在床,自己转伏在他身上,眼睛里早含了一胞泪珠说:“我的牛性少爷,你不用挖苦人了,我待你的意思,那一件不好?”云麟笑道:“说起来,前天还多谢你的桂圆同西洋参,就是这一件好,其余都不好。”红珠笑道:“就如前日他们一定要送你的礼,我死命拦着。……”云麟冷笑道:“可又来,这不是赏了我的脸了。像我这样人还配得你家送礼。”红珠急道:“你要他们送礼,你须知道这礼,是不容易收的。”

  云麟道:“照这样看来,是我收的不是了,我明日再叫人照样买一份来奉还,不要叫你姑娘生气。我知道你的意思,譬如说这礼,是倒在狗肚子里去了。”云麟愈说愈觉生气,一把将红珠推下身来,一翻身坐起用手揉着胸口。红珠又叹了一口气,转弯过粉臂,勾着云麟颈项,说:“少爷今天性气很大,我的话你一点都不懂得,我岂是说这礼不该送你,但是他们送礼的命意所在,又不是真个恭恭敬敬替你去发兆了,他们这份礼,一个钱使出去,是要想你少爷十倍把来还他的。我知道你的境遇,况我同你的交情,又不须用这虚情假意,我就不送你的礼,你难道还会怪我。”说着便伸手在枕头底下抽出五十块一封洋钱,递在云麟手里,又低低嘱咐道:“停会子我母亲进来,你就交给她,说是你赏给他们节下买果子吃的。其余的开销在外,还有一句话,老实对你讲,今晚还不能留你,适才那个姓意的,要到这里来摆酒。”

  云麟听到此处,不禁恍然大悟,冷笑了一声说:“原来你这贱人,真个要撇我了,你一心一意去招呼意大人,我又不曾阻拦你,你将我当着三岁小孩子在掌上悔弄,我稀罕你这五十块洋钱。”说时迟,那时快,豁一声,云麟早将那封洋钱,劈手掼在地上。亮晶晶的像水银一般,满地乱滚。此时红珠的娘,听见这声息,忙赶进房。见满地都见洋钱,不禁笑起来说:“好云少爷,这许多洋钱用不了,把来在地上滚着玩耍。”红珠见她娘进来,忙掩饰道:“这是云少爷带来赏你们的,我同他抢得好耍子,将钱封抢散了,娘委屈些,更拾去罢。”

  云麟此时怒气未息,见红珠如此说法,忙跳起身来辩道:“不是不是,我不曾带钱来,这是你们姑娘自己的,我犯不着拿她的钱装门面。”云麟这话不打紧,却不知道姐儿爱俏,鸨儿爱钞,红珠的娘见红珠同云麟实行倒贴主义,直气得三尸神爆,七窍生烟。所幸红珠的势力范围大,虽是她娘,尚不能奈何红珠怎样,不然这红珠性命,也难保不断送在云麟这几句话上。红珠的娘,忍着满肚皮的气,望红珠冷笑道:“好呀,姑娘真是仁至义尽,把辱祖宗羞父母的钱,拿来赔偿别人。俗语道得好,打折膀子朝里弯,不料我家姑娘到是实心眼儿,苦了皮肉还不算,还成大把的洋钱倒贴云少爷功名上进,他知道我们当门户的苦衷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靠着阎王吃小鬼,有钱呢,就来开开心儿。若是没钱,他也不肯舍着这脸来骗你们当婊子的。”说着又望云麟道:“少爷听我的话,可是不是?”

  红珠听他母亲这一番话,又刺心,又作呕,满面羞云,一直涨到鬓角旁边,呆呆的更是一言不发。红珠的娘又笑道:“这洋钱我也不问是云少爷的,是我们姑娘的,我到要先领个赏儿呢,没的辜负了人的心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在地上将洋钱拾起来,望袖子里一放,摇摇摆摆的出房去了。红珠见她母亲已走,不觉十分伤心,眼睁睁的钉着云麟,珠泪如雨。哭了半会,云麟也不开口。红珠揩了揩眼睛,狠狠的用一个指头向云麟额上一点说:“不知你是我那世里的冤家。”话才说完,忽听见她母亲在外面喊有客,叫红珠去招待。红珠连声答应,如飞的转身跑出去。

  云麟见这光景,也不能久坐,遂悄悄的不别而行。转至寓中,已见何其甫等都出了常何其甫向云麟索头场卷稿子看,云麟死也不肯拿出。支吾了两句,夜深睡下,遂将红珠今日的意思,重行搁在心上思索。方才懊悔自家鲁莽,负了她一番热肠。你想世界上当妓女的,谁也肯把偷寒送暖煞费苦心的钱财,成大把的拿出来交结恩客。再不然或是她得了你一千银子,过后拿一二百出来给你,便算是同你不分家了,引得你死心塌地,这都是妓女笼络客人的手段。至于这些假充膘脸的少年,一味胡吹,说是某某姑娘倒贴了我许多许多,他全是扯着谎,卖弄他潘安般貌的意思,未可相信。到是我云麟自从交结了红珠,一个捧书本的学生,家道又贫寒,那里真个有钱去嫖,问问良心,我也不知用过了她多少昧心钱。她今日知道我在客中,又巧巧遇着节期开销,我死糊涂了心,怎么将她一片美意负了还不算,还替她张扬出来,她母亲万一再责备她,我这颗心,便是铁石做的,也如何对得她过。好笑我总疑惑她骗我,她又不曾骗着我一钱半钞,难不成就骗我这一个宝贝的人。不好不好,明天须得赶一个清早去到她那里赔一赔罪,才是道理。云麟想到此,便再也睡不安稳。略一闭眼,便已惊醒。早见窗子上透进日光来,吃了一吓,忙披衣坐起,穿束齐整,跳下了床,再一推开窗子,望望那里是日光,正是一轮明月,照得如同白昼,不觉卟哧一笑。忽听得何其甫在床上咳嗽,怕被他诘问,依然脱了鞋子重睡上床。这一觉转睡久了,还是客寓的人将他唤醒来盥洗,再问问何其甫,他们早已出去寻觅别的朋友,去看场里的文字去了。云麟乐得不同他们缠绕,锁了房门,便仍望红珠那里走来。走至门首,却好红珠的母亲正同几个小厮站在那里买菜,明明见了云麟,装着不曾看见,将身子背转过去。云麟那里知道这内中诀窍,更笑嘻嘻的走过来问他母亲说:“红珠起身不曾?”

  她母亲假作惊讶道:“原来是云少爷,今天可是不巧,红姑正陪着意大人宿歇呢,此时还未曾起身。我家大女儿那边也有客,不能留少爷去坐。少爷若不弃嫌,便在老身房里歇一歇脚也使得。”云麟道:“不妨不妨。我就在这左近走一遭,绕转过来,再到这里,想也是时候了。”红珠的娘此时早不同云麟说话,只管指挥那几个小厮争论价值,计较斤两。云麟无奈,便踏着那满地露水,沿着秦淮河一带闲步。那沿河人家的婢女,都是乱发未整,睡脸初匀。云麟便从这个当儿细细赏鉴,看到得意的地方,越发想起他心上人来。不觉又绕至红珠家里,红珠的娘,又迎着上前说:“少爷来得很快,意大人刚才起身,同红姑娘在房里吃点心。这意大人真威武,他是旗人,常驻在南京。他同当今皇帝是一家,他到南京来的时候,听说皇上还亲自送行,一手提着龙袍子,望着意大人弯弯腰,说恕寡人不远送了,回来再会。南京有好小菜子带一两瓶,到家里来,夜晚上搭搭稀饭吃。这都是到午朝门外意大人手下的人亲口告诉我的。这意大人不比凡人,我家红姑娘伺候着他,前生也有些洪福呢。”

  云麟也不理会她这些话。果然停了一会,那意大人出来了,红珠盈盈的送至门首。红珠的娘早将云麟扯在一旁,红珠一眼已看见云麟,送过意大人,疾转身子招呼云麟向房里去坐。云麟喜孜孜的跟着红珠进了房,房里的仆妇正在那里铺叠衾褥,抹碗盏,拭桌子。红珠看走近镜子旁边,又用一把牙梳子将鬓发拢得一拢,吩付仆妇赶快去泡茶。云麟只管对着红珠的脸庞尽瞅,红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,笑道:“你看我这胭脂搽得匀不匀?”

  云麟笑道:“我不瞅你别的,我瞅你嘴里这一瓣丁香儿,可曾被人吮破不曾?”红珠笑道:“呸,谁还愿意呢,该你来奚落我。”说着眼皮又一红。云麟老大不忍说:“我昨天很对不住你,我深愁你被你的母亲责备,难得这姓意的在这里,到好躲脱了灾星,我还十分的感激他,我到没有醋意。”红珠笑道:“啧啧啧,你不要推得干净罢。我请问你,昨天为甚么同我那样生气。我知道你的呆意思,似乎叫我不用接这姓意的,可是不是?”云麟笑道:“你一猜便着。只是你既知道,你为甚又接他呢,人说妇人家水性杨花,这你可算替人家做了证据了。”

  红珠冷笑道:“好,好,就依你,我从今以后便不接别的客,但我身上穿的戴的,我老子娘吃的喝的,挑鸦片烟的,开销这份门户的,我姐姐倚靠的,上上下下,大大小小,薪工的,堂食的,自家捞摸的,客人赏赐的,不要你少爷多,你少爷只须按着月,老老实实送五百两银子过来,我就日里陪你读书,夜里陪你睡觉,你是形儿,我是影儿。你是鱼儿,我是水儿。你是太阳儿,我是凉月儿。千年不断头,万年不分手,你少爷还做得到做不到呢?”云麟听到这一番莺簧燕语,说得好笑起来,便接着道:“原来你的话,是口不应心的。你在先不是常同我说,荆布裙钗,粗茶淡饭,是你最喜欢不过的。怎么如今到先开出这一篇大账儿来了。”

  红珠笑道:“呸,那是说的万一有这造化,我跟到你府上去,富有富过,穷有穷过,我不计较你。如今我这身子,还是我老子娘的,他们嘴张得簸箕大,把我当一颗摇钱树子,虽是他们的心肠太辣些,然而我究竟打从小儿时他们抚养大的,知恩报恩,原也该替他们支撑这份门户。那些花天酒地,糊涂了肠子的忘八蛋,他们的钱来得也未必光明,去的到还觉得爽利,我不替他们一古拢儿,收拾过来,我怕他们要生灾害病呢。”

  云麟笑道:“不好不好,你便破口骂起媪客老爷来了,连我也要生气。”红珠笑得用手羞着脸道:“你没的叫人肉麻罢!老实说,这嫖客两字,你还不配。我请问你嫖我嫖得几多钱了?”云麟笑道:“如何?我说不要你假惺惺贴我的钱,可是落得被你奚落。别的事我们一概不提,明天我可要进这牢场,算是到了南京,还不曾好好的同你在一处儿乐个尽性。横竖中秋一过,考事已完,大约我们还是到扬州去盘桓罢。”

  红珠叹道:“这话还难定局,窥探我娘口气,是要老住在这南京路数大些,不比扬州是个一洼之水。”云麟惊道:“真有这话?”红珠道:“十有九成。”云麟此时不禁把个头垂到胸口,好像要流泪一般,半晌挣了一句道:“你不走,我也不走。你在这里一世,我也在这里一世。”

  红珠笑道:“这又算甚么呢?你我又算不得夫妻,又算不得姊妹,何消这般恩深义重。”云麟听到此处,不禁将个头扭转过来,对着红珠冷笑道:“你竟说得出这无情薄义话来,我说你看中了姓意的,可知我不曾冤屈你。”

  红珠笑道:“便算我看中了姓意的,你又待如何?”云麟见红珠的话,越说越远了,直气得跳起来,指着红珠的脸骂道:“原来你这贱婢,这般狼心狗肺,咳,我云麟早知如此。……”以下的话便堵塞住喉咙,再也说不出来。

  红珠见他发急,更是笑得吃吃的,接着说道:“悔不当初了哇。可怜可怜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姐儿,被我这薄情的玷污了,我知道你死了也不瞑目,这真是天大的笑话。我们当姑娘的,穿的百家衣,吃的百家饭,谁有钱,谁就是我们的丈夫,你也犯不着强着我做节妇,莫说我同你是萍水相逢,原不过逢场作戏,你有时爱我,还许我有时不爱你,我有时爱你,也还许你跳槽,怎么口口声声转骂起人来。好少爷,益发同你说了罢,就作你拿钱将我买回去,我万一有时高兴起来,姘几个姘头,你也只好装聋做哑,比不得你们大太太,偷了人就是个七出的罪名,你如今到预先使起你丈夫的身分来,可不把我牙齿笑掉了。”说着便掉转脸去拧手巾擦脸。云麟怒道:“好好,算我白认识你,我此时就离开你这地方如何?”

  红珠道:“这才是你的正经呀。”云麟觉得红珠刀斩斧截,更无挽回,知道再难留恋,长叹一声,挥着满手热泪,径自出了红珠的门,仍回寓所。何其甫早逼着他料理考篮。云麟将考篮揭开,第一件便看见红珠赠的那锦盒子,桂圆肉已经在场内嚼完,惟有西洋参尚剩得一小半,触事思人,不觉怒从心起,一把将锦盒子摔在地下,用脚踏得粉碎。却好身旁有一条黑狗,是寓主豢养的,看见云麟用脚在地上踏,疑惑是甚么肉骨,转摆尾摇头赶过来。云麟恨道:“你来得正好,这东西赏你吃了罢。”说着逐将那西洋参撒在一处,逼黑狗来吃。黑狗用鼻子闻了闻,不解得是甚么,又没有好吃的去处,更不理会,转傍着云麟跳跃。云麟喝道:“这是西洋参,你为何不吃?”

  那黑狗似乎不解他的话,依然向地下望一望,还是不吃。云麟气极,拎起一根棍子,照那黑狗身上乱打,打得那黑狗狺狺狂吠。寓主同何其甫他们都赶得来问是何故?云麟指天划地说,黑狗不知好歹,给西洋参他吃,他都不理会。寓主大笑起来,说道:“呆相公,狗子都吃西洋参,怪道近年来西洋参涨了价呢。”说着将黑狗唤得出房。何其甫笑道:“这上白透明的西洋参,可惜糟蹋了,怕不遭雷打。”又回头来望着严大成一干人道:“来来来,云生不吃这东西,我们替他吃了罢。”于是大家你一片,我一片都从地上拾起来,丢在嘴里乱嚼。云麟暗暗欢喜说:“好,红珠你这贱人赠的东西,只配给他们吃,这也算我是报了你的仇了。”

  闲言休表,且说云麟将三场考得完毕,终场这一天,正是八月十五,他的试卷,依旧草草完毕。日才过午,早跑出场来了。晚间一轮凉月,照得晶莹明净,闷极无聊,转又踱到秦淮河旁边,这一夜真是热闹,那河里的船只,都一例的挂着纱灯,映在水面,上上下下,如万点流星。加之岸上的爆竹,船里的笙歌,活画出太平景象。云麟立在一座画桥上,仰头看着月色,一阵一阵的悲怀潮涌,暗想若是此时同红珠在一处,夜凉风露,握手闲行,何等不好,偏生她陡变心肠,弄得我孤零零的,有何意味。想到此,恨不得投水觅死起来。却好迎面来了一只画船,一个雏,立在舱门口,见云麟在那桥上自言自语,不禁嫣然一笑。云麟刚是同他打个照面,那船已如飞的划过去了。云麟想道:“我真是呆了。论这秦淮河一带,标致妓女很多,我又何必独恋着红珠。红珠不理我,我偏要再另结识一个知己,叫她知道,也让她气一气。”想到此,不由心花怒放,说:“好计好计。”更不去赏月了,一口气跑回寓中,悄悄的命人将自家行李挑出来,趁何其甫他们不曾出场,留了一封字柬,说自己归家心切,准于明日黎明搭轮回里,所有房饭用度,每人摊派约莫十元,今将此款,交存寓主,望即查收等语。写完封固了,并十块洋钱,全交给寓主。自己便押着行李上街,东磕西撞。走了好一会,那挑行李的人问道:“相公命我将行李挑至何处?”

  云麟才想起来,究竟将这行李躲在那里安歇才好呢?正沉吟之间,忽见面前有一座庙宇,抬头一看,上面有一块蓝字石额,写着真武庙三个大字,门框上又贴有考寓字样,云麟大喜,便走上去敲门。敲了半晌,里面才将门开了,走出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,身上披了一件短直裰,见云麟挑有行李,遂笑迎上前问道:“相公是到这里寻觅寓所的么?”云麟答道:“正是。”那老头子大喜说:“请进请进。”一面说,一面便走过来向那挑行李的肩上夺包袍,扛书箱,忙得一塌糊涂。云麟见他很是殷勤,却十分感激,三个人便都走进来。进了大门,便是三间破房,中间有个木龛子,里面不知供的甚么神像。右首一间,房门半掩着,透出一星灯火。那老头子叫挑行李的将行李放落在地,催着云麟开发了脚力。挑夫走后,那老头子便扑通将门关好,旁边有块半截石心,便推过来抵着。又望云麟笑道:“相公请在这里稍等一等,我去将我的师兄请出来。他今年房运很是不济,一场考试,他这庙里也不曾住过一个客官。飞得场期已满了,还遇着相公,真是我同我们师兄的造化。”说着便如飞的跑入后面去了。

  云麟再向里望,只见阶下是条长甬道,松竹倒是阴森森。地上的月光都漏不得多少。甬道尽处,像个大殿模样,只是乌洞洞的不甚看得清楚。一阵风响,那树枝儿敲得簌簌的,枝上的野鸟,便有些啁啾咭咭的声息。墙角蓬蒿有三五尺深,哀蛩吟蝉,叫得人毛发森竦。正自有些胆怯,好容易听见一阵笑声吆喝道:“哈哈哈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,老子等他,等到许久了,天老爷还叫我有这一日,崔五,他在那里呢?”

  云麟心中暗自诧异,难不成这人本来认识,我正自思索,月光底下,早见先前那个老头子,黑的捧出一座铁汉来,乱髻齐眉,一道紫金箍,紧紧束着,敞开胸脯,一撮黑毛,像是未辟的蚕丛一般。年纪约莫也有五六十岁,云麟一,早被那铁汉拦腰一抱,颤声嚷道:“好兄弟,老子想煞你了。”一面说,一照便低头亲了云麟一个嘴。钢针般的短须,几乎不把云麟刺得喊起来。猛闻得一股酒臭,赶忙让过一边,急忙拱手道:“学生敬造香刹,原是求在这里权宿一宵,租金多少,听凭分付。据大和尚谈吐,好像是在那里见过学生的一般,还求明示。”

  那铁汉又大笑道:“着着着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人不曾会过老子,老子见了人都像是会过的。……”先前那老头子又插嘴道:“论我们师兄的为人,真是热肠古道,世界上的人,再没有不喜欢他的。相公在这里老住着不妨,熟识下来,便知道我们师兄的豪爽了。”说着,便同那铁汉一起一起将云麟行李,搬在左首一个房间里,桌上也替他安了一张油灯。云麟迈步进房,觉得阴湿之气,刺触鼻观。梁壁上灰尘,结得有一二寸厚。一眼瞧见那铁汉,正低着头将他网篮打开来,见里面有云麟吃剩的一包云片糕,拿在手里细细咀嚼。云麟看去,很是生厌。那铁汉忽又将篮中一个洋磁食盒子,端起来望得一望,便向怀里一塞,笑道:“这东西里面放点小菜下酒最好。”

  云麟忙拦道:“阿呀,那是我的东西。”铁汉又笑道:“着着着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你的便是我的,我的便是你的。”说着欢喜得眉花眼笑,早抽身跑入后面去了。云麟没法,只得将行李打开,早在一张破板上,随意坐着,对那老头子问道:“先生尊姓大名,同这位和尚有甚么交谊?这庙里为甚没有别人。”

  那老头子笑道:“我们师兄法名普济,因为在俗家偷了他哥子一只猪,被他哥子知道了,同他不依,他一时性起,便拿一口杀猪刀,顺手将他哥子杀了,逃到南京,做了和尚。他同我最是谈得来,不瞒相公说,我姓崔,名字却是忘记了。师兄总喊我做崔五,没有事干,在庙门地上摆一个象棋式儿,同人赌赌,带帮着师兄招揽住客。今天是个中秋佳节,早早收拾完了,进庙陪师兄喝了两杯烧酒,晚饭却还没有下肚。不料早遇着相公。”说着又嘻嘻的笑道:“相公腹中可饿,何不拿出几两银子来,我替你去买米,大家熬一锅粥儿喝喝,也算不辜负这好凉月子。”

  云麟道:“使得使得,我也有些饿了。我这里有三角小洋钱,你拿去买点米,余下的再买些菜来,大家好吃。”说毕,便在怀里掏出三角小洋钱递给崔五。崔五拿在手里掂一掂笑道:“好银子,白晃晃的可爱,看着他便不觉得饿了,拿去买米白糟蹋了可惜,老实明天再吃粥罢。”

  云麟见他猥鄙得可笑,也不再同他计较,说明天再吃也好,你便去安歇罢,我也要睡一睡呢。崔五含笑,点一点头,便轻轻将云麟的房门顺手带上,想是回他房里去了。云麟此时重跳下了床,将油灯剔得一剔,谁知那灯里的油已是不多,任你再剔,一会儿早就熄了。云麟忙躲上床,蒙头而卧。细想这庙里两个人,实是尴尬,明日须得早离这地方才好。但是我虽然立意要同红珠赌口气,另交结一个女郎,只是我的盘川,业已用罄,便想去嫖,总没有白白不用钱的道理,这便如何是好?不是这一番计较,转又差了么?想到此,翻来覆去更睡不着。幸亏那凉月照得破窗洞里,像白昼一样,心神烦躁,勉强坐起身来,觉得毛骨竦然越想越怕,暗念不如还去同崔五谈谈,将这夜挨得过去罢。主意已定,便趿着鞋子悄悄走过对房来,口里嚷道:“崔老五,崔老五。……”

  却是再不听见他答应,知道他是睡熟了。遂将他房门推开,摸至床侧,再一细看,那里有崔五的影子。此时直吓得云麟格外发急,忙跑出房外,又想去寻觅普济。路深夜尽,更不敢多走一步,急得抓耳挠腮,团团只在房门外乱钻,连自己那个房也不敢进去了。檐下暗处,有几点萤火,飞来飞去,猛见庙门却是开着,盼望门外有行人走动,大着胆跑出门外。谁知伏莽丛林,四无人迹。露寒风冷,转觉得浑身起粟。自己伸了伸舌头,仍退入庙里,猛然见身后有个人影一闪,吓了一跳,转眼又不见了。一会子墙角底下当中空地滚出一个人来,口里嚷道:“哈哈哈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”说了这句话,又是不能开口。云麟俯首一看,知是那个铁汉普济,醉得像个死狗一般,口流白沫,双眼反插,不知几时撞入庙里来的。先前云麟方喜见着普济,可以壮胆,此时却不禁暗暗叫苦。幸亏那崔五也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,见云麟未睡,惊问道:“相公在此,可曾见我师兄不曾?他扯着我去陪他到街上吃酒,他灌得大醉先走了,我忙赶得来。……”

  崔五说到此,不觉脚下被普济一绊一交,便栽倒了,伸手一摸,见是普济,忙问道:“师兄师兄,你可想茶不想?”普济点点头。崔五径跑入云麟房里,将云麟用的一柄茶壶,端起来向耳边摇得一摇,见尚有半壶浓茶,拿来向普济口里直灌。普济呷了两口,站起来顺便将茶壶揣入袖里,又念了一声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”早又同那崔五走入后面去了。云麟直气得半晌不能说话,再看看夜色,已是参横月落,离天亮不远,勉强走入房里,和衣睡下。一会子觉得腹中骨碌碌作响,像是要大解一般,忙跳下床,蹲了一会功夫,只屙了一点稀粪。次日便身热口渴,五内烦躁,兀自不能下床。捱至午饭光景,一总不曾见普济同崔五影子。抬头望望,见天色已不似昨日晴好,秋风细雨,有些阴沉沉的,便一步一步踱入后殿去寻普济,见屋宇欹侧,十分荒凉,后面到有一座荒亭,四角松竹,响得像潮水一般。云麟此时不禁凄然有身世之感。望了一会,隐隐听见前面有人说话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四十二回救危祸幸遇旧情人发狂言交欢新志士

  疾忙赶得出来,见普济同崔五正打从自己房里走出。普济腋下夹了几件衣服,全是自己的。崔五手里又拾着自己一双皮鞋。云麟上前拦道:“这些物件,拿向那里去?”普济笑道:“拿去质当。”云麟急道:“我的物件,我自不要去质当。”普济哈哈大笑道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”说着同崔五径自走了。云麟进房,见自家一个箱子,早被他们打开,锁已经扭断在地,里面还剩了几件旧夏布衣裳,不觉浩然长叹,便气倒在床上,病势越发沉重,固然不思饮食,也没有人送给他吃。次日,崔五走过来唠唠叨叨走来索房饭钱,云麟叹道:“你看我病得这样,那里去设法来给你。况且你们将我物件当了,所有的钱,便不给我,也该算做房饭钱了,如何还来歪缠。”

  崔五道:“你这话奇了。我师兄是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人,拿你这点点钱,有甚么要紧。往常师兄无论同甚么人,只须对着他说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,便好似念了语一般那个人便双手将所有的银子洋钱,一古拢儿送给他,我师兄所以不念经诵佛,只须记着这两句话,便一生吃着不尽,不想遇见你这小小孩子,倒反要驳诘他起来,这还了得。我劝你放明白些,不要恼了我们师兄。他说有这一天,将你向肩膀上一扛,在你头上插一根草标儿走上大街,随便抓住一个走路的,也只须念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,自会有人赶着将你买了去,怕不能偿还我们的房饭。”崔五说毕,又气的双手叉腰坐着。

  云麟暗想:“这事真不妥当,看那个酒疯子,疯疯癫癫怕不真个做出来,此处离家又远,身边又无分文,何先生等人又断断猜不到我会羁留在此,万一这两个人起念,便将我杀了,也是没有人报仇。可怜我那母亲还巴巴的在家望我回去呢。想到此,心里一酸,那眼泪早簌簌的流下来,一时便晕了过去。及至悠悠醒转,见崔五已不在房里,床上一条单被,已不知去向了。此时周身又寒战起来,口齿击得甚响。过了一会,转寒成热,像是一条火龙烙住身体,口渴已极,拼命喊了两声,想人倒一杯茶给他,润润喉咙,再也没有人答应。等到清醒时辰,便忍不住了,意欲写一个字柬儿依然去告诉红珠,料想她念往日情分,知道我今日病倒穷途,或能来拯救我,也未可知。主意已定,便将崔五唤至面前,告诉他说:“我有一个妹妹住在这南京秦淮河上首第七十二号门牌,累你去跑一趟,告诉他,我在你们庙里病了。”

  崔五扬着头问道:“告诉他不打紧,他可有钱来帮助你?”云麟道:“岂有不拿钱来的道理,包管你一到了那里,他先赏你几百文吃酒。”崔五大笑道:“你可拿得稳?”云麟道:“拿不稳也不同你讲了。”崔五拍手笑道:“妙呀,你这人何不早说,我此刻便替你去。”云麟道:“你莫慌,还须得我写一个字柬,他才相信呢。”崔五笑道:“不错不错,就是到钱铺去拿银子,也还须有一张票子,你就写起来罢。”云麟道:请你在我网篮里将铜墨盒子同笔一齐取出来。”

  崔五笑道:“那个錾花的铜墨盒子么?早被我师兄押在酒铺子去了。罢罢,我一发成全你,我房里有一个瓦砚儿,上面有些用不完黑墨,你用唾沫蘸着写罢。”于是又跑入自家房里,将一块砚台取得来,在云麟网篮里翻出一枝笔,铜套儿已不在上面,一应递在云麟手里。云麟真个伏枕匆匆写了几十个字,大意是想同红珠借几元,以便搭船回家的话。崔五得了这张字谏,便如飞的径向红珠那里去了。走至门首,一眼看见那华丽门楣,吓得缩头不敢进去。又见有些衣服灿烂的少年,或是骑马,或是坐轿,出出入入,不禁将舌头伸得一伸,暗念到瞧不起那个相公,还有这般一个好妹妹。早知如此,我同师兄也不该狠狠的去凌虐他了。正自沉吟,忽见门首停着一顶四角白绸的轿子,四个轿夫雄纠纠的站着。一会儿门里婷婷婷婷走出一个绝标致的美人儿来,刚要上轿。崔五疾腾身冲着上去,问了一声说:“这里可有一个姓云的妹妹?”这句话不打紧,早将那个美人儿听凝住了,便一手扶着轿门,回头问道:“你这人是谁?嘴里说的甚么姓云的?”

  崔五道:“你们不信,请看这张字儿。”说着便将云麟写的那封信平递过去,那美人拆开来瞧得一瞧,见她沉着脸,似个寻思甚么事的一样,忽又焦怒起来,喝道:“你这蠢汉,是谁叫你来的?我认不得这厮,你敢来谎骗我。”

  崔五此时见云麟的字柬没有效验,转大大失望,他是个粗人,急得暴躁起来,便想拖着轿子不放他走。那美人早命门里的婢仆,以及轿夫等众,连报带拽,将崔五赶得走了。崔五这一气非同小可,一口气跑转回庙,劈头将云麟一顿咒骂,要他赏号钱。云麟至此已知红珠真个是陌路相待,又被崔五吵闹得发昏。正自拿话来支吾着,不意房外又跳进一个恶虎来,大叫道:“你们的话,我都听明白了。原来这厮,将老子那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话套得去用,倒轻轻改成一个姊妹,你好不惫赖,人家也不是你的妹妹,你偏要去认他做妹妹,老子们的两条腿,是不白跑的,跑一趟须得要给钱,看你这厮已瘦得三根筋绊住脑袋,料想再没处弄银子来给老子,老子这一间空房,还要另租给别人,论理便该将你这厮赶出老子的庙门。”

  云麟知道进来的这人,是那酒疯子普济。先前听见他泼骂,已吓得三魂剩一,七魄少二,幸亏听他这口气,还不忍心将他径赶出庙门,忙抖抖接口道:“不错呀,和尚何处不方便方便。若是将学生赶出庙,学生已是病得这样,出了庙便老实是条死路。”

  普济又睁着两个眼珠道:“呔,你这厮等老子话说完了,咱老子说的,是论理便该将你这厮赶出庙门。然而你这厮出了这庙,怕不要将咱老子事情坏了,说咱老子待你怎样利害,咱老子主意已定,停一会便要送你向阴曹地府去走一遭儿。你所剩的些衣服物件,你自放心,咱老子自会替你收拾。你这尸骸,虽然不甚肥胖,咱也用得着你,把来放在老子后园竹根底下,培壅培壅,明春还该冒得好笋,算你也不曾白白的占着我的泥土。”又回头对着崔五道:“你看咱老子这般徒他,还厚道不厚道?”

  崔五道:“这算是师兄慈悲极了,放在别的人手里,怕没得这样,又有情,又有义。”普济又道:“前次收拾河南王二,那柄斧子呢?若是锋口锈了,还须拿出来磨一磨,老子砍人都欢喜爽爽利利,一下子便将那个头整劈下来,颈项里的皮肉,一些不牵搭。”云麟此时听着他们这一番话,早吓得哭起来,强挣起身子伏在枕上,只管磕头求告说:“好和尚,活菩萨,饶了学生一条命,学生出了这庙,断不说出菩萨的坏处。便是那些衣服物件,都说是学生自己当了的,可怜学生一条命不打紧,家里骨肉,还在那里盼望。”普济笑道:“啧啧啧,你算得是一个好汉,你也知道这条命不打紧呢。崔老五,快将斧子来罢。”崔五道:“看这时光还早,青天白日,做这杀人的事,也不方便,我还陪师兄出外去吃两杯烧酒,等到夜深,再来收拾这厮不迟。”普济笑道:“也好也好,权让这厮活得一日。说着早见他们两个人狼狈般的跳出去,耳边又听得开庙门的声息。

  云麟此时才把惊魂收入窍子里,暗想这个恶人,已是出去了。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,我只须出了这庙,便不怕他们还敢捉了我去。一面想,一面想跳下床。谁知腿脚已是病得不济,加之适才恐吓,索索的抖,再也不听人调动,急得甚么似的。歇了一会,刚挨得下床,重又倒在地下了。暗念我云麟想是应该断送,不料病势来得这样利害。咬一咬牙,扶墙摸壁的走出来,及至走到庙门口,已经趺倒过好几次。不料他们出门之时,先将那块石磉,倚在门后,他们走出去,顾手一带,那石磉便老实倒下来,紧紧关得一毫儿风不透。云麟刚要用手去推那石磉,你想云麟即使不病,同那个石磉还要费几个回合,才挪移得来。如今已没有一丝气力儿,便好似蜻蜓撼石柱,忙了好一会,云麟还是云麟,石磉还是石磉。看看天色,日已坠西,若再蹉跎得一二分功夫,去死料是不远,不觉急出一身冷汗,身上便爽快了许多。人急计生,说我何必在这里弄这石磉呢,便是弄开了这门出去,还怕迎头遇着两个恶人。我记得他后殿亭子四团有一带土墙,有好几处都倒塌了,乱砖便堆积墙下,只须跨上去,跳过了墙,何等不好。想到此掉转身子,便向后殿上走来。

  是时星光已淡淡露出薄云之外,地径模糊,不甚辨得清楚。却喜此时有些精神,不似适才委顿了,大踏步走至亭侧,好在穿的短衣,疾忙拣了一处墙缺,飞奔上去。无巧不巧,叵耐那墙头上已着一人,见了云麟,吆喝一声道:“哈哈哈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”云麟听这声息,已知是普济,吓得一交平空直惯下来,胡后只听得扑通两声,接连有两个人跳落在地。那个崔五说道:“如何大门推不开来,我想出这一个好主意,打这墙角跳进,万一不然,早被这厮溜掉了。”

  普济大笑道:“好好,这地方很僻静,老子便断送了他罢。”说着更不去寻斧头,早揸开五指,向云麟颈项里提着。云麟此时已病得不似人形,只消经着普济这铁钉般的五指,白眼一翻,定然呜呼哀哉,伏维尚飨了。谁知天下做小说的人,于笔秃墨干,声嘶血罄,老天也不会怜悯一怜悯他。偏生当那危急去处,转有意无意的生出一件事,请出一个人来,叫你连篇累牍,说个不了。这不是有意同做小说的人为难,譬如在下这部写至此处,万一云麟真个被那和尚弄死了,在下却好将笔一搁说道:“此书的主人翁,已是得罪诸君了,在下也好借此收场,聊以歇歇这唠叨口舌。那里知道云麟这时候,正瞑目待死,普济的五指离着他喉咙,只差得一分二分,猛的大门外面,轰轰的走进一大群人来,张皇鸟乱的寻觅。云麟只听见内中有一个人提着那莺簧般的喉咙喊道:“你们不听见后面园子里有些声息,都挤在这一进屋子里干甚么呢?”

  普济吃了一惊,忙缩回手掌,伸头一望,只见殿上灯笼一闪,走进一个老者,后面跟着几个粗笨小使,看见普济高声说道:“和尚有了,相公快进来会一会。”霎时间,便又走进一个华丽美貌的少年。穿得十分齐整,向普济拱一拱手说:“大和尚宝刹这里可有姓云的相公在此寓宿?”

  普济见这般势派,早吓了一跳,忙垂手答道:“不错不错,是有一位姓云的相公,小僧适才刚陪着到这后园子里散散心,他的病体十分狼狈,忽然被一只瘟狗,将他吓跌倒了。小僧刚在这里搀扶着他,不信请看。”说着便去用手真个将云麟扶起来。云麟昏迷之中,正自摸不着头脑,那少年见有了云麟,也不再多话,便回头望那个提灯笼的老者说道:“便一切费心,请你将这云相公带入你们栈房里,好生养息着。所有使用多少,我自着人送来给你。”

  那老者点点头,便指挥那几个小使,在云麟房里将所有物件全行搬到外面去,又望着普济道:“云相公在你庙里究竟耽搁了几时?房饭钱一共多少?”普济又嬉皮笑脸的说道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小僧听凭这位少爷吩咐,断不计较。”

  那少年见他颇为恭谨,笑对老者道:“便布施他十元罢,看这庙宇也很破败。”普济大喜,接了洋钱,向大袖子里一塞,东张西望,去寻觅崔五。谁知崔五早躲在一颗枫树底下,气也不敢出一出儿。那少年趁匆忙之中,又在怀凭掏出一枚金表,连金索子总共递在云麟手里,说:“足下权且带在身边,恐怕一时缺了用度,便换了用罢。”

  云麟一时喜极,并不知道致谢,只有诺诺连声。随着那老者一齐出了庙门,门外还歇了一顶小轿子,老者请他坐入里面,一径抬入一家栈房里,又送入一座房间里,陈设精致,洋灯通明。云麟坐定下来,命老者将那少年请得来,叩谢他这一番厚意,关问他与我有甚么瓜葛?如何便知道我寓在那庙里?老者笑道:“相公问那个少年么?说也奇怪,他今日匆匆到这里来,就逼着老儿带几个小使到那个庙里去请相公,老儿请问他贵姓,他只顾笑,说快去快去,我的名姓是你知道的,岂但你知道,便连这南京偌大个地方,谁也不知道。相公你想他既这么说,老儿开设栈房,原是安寓客商的,他既来照顾老儿,老儿何敢再寻根究底,只得带了人随着他去。他看着相公上了轿,他转大踏步走了。他还说相公的用度,叫老儿开个帐目给他,想他总是要来访相公的。我看相公病体新愈,今晚便早早安歇罢。”

  云麟用手搔着头发说:“奇呀,我初见了他,我总疑惑他必定随我们到这里来,等到了这里,同他细谈不迟。谁知他做了这一件慷慨的事,并不急急表见,早又走了,知道他几时再来。他说这南京偌大地方无人不知他名姓,如何你这开栈房的反不知道。”……老头子低低笑道:“你当我真不知道么?我窥他举止态度,又应他那一副俊俏庞儿,怕不是我们这地方上那座仙乐茶园唱旦脚的粉荷花,包管一点不错,只不知相公几时结识了他?”云麟听到此,似信非信,摇手笑道:“我到南京算是第一次,虽然常听见人说粉荷花是个名角,究竟也不曾去瞧过他一次的戏,这话还在疑似之间,到是倘若这少年来时,请你告诉我一声罢。”老者点点头,也便退出去了。

  云麟在灯下将今日的险难,与那少年之搭救,整整盘算了一个更次,忽忧忽喜,百感交集,转至目不交睫。一会子又将那少年赠的那个金表掏出来看看,已有一点多钟,虽是睡不沉酣,然而心安意泰,已较在真武庙里苦乐悬殊。兀的坐起来,见桌上茶壶茶杯,以及应用的物件,都预备齐全,便款款的倒了一杯茶品着。病后新愈,又怕受了宵寒,依然拥衾而坐,把双目闭下,像老僧入定一般。正在养神,猛然听见板壁外间有一个人大叫道:“大清国久已暗无天日,这种冤愤的事,自是应有的文章,何足深怪。可惜我辈手无斧柯,若是兄弟办理这案,活活将那老婆子碎尸万段,为天下狼虎妇人戒。目下这官司打在那几个尸居余气的府县手里,自然是贞魄含冤,公道尽泯了。见兄弟明天做他一篇文字起来,伐奸谀于既往,阐潜德之幽光,总叫那几个醉生梦死的政府,知道草泽间大有人在,不容他们妄作威福呢。”接着,又有一个人长叹道:“鹏翁鹏翁,你又发狂谈了,我们若不是自家弟兄,我也断不劝你。你既知道大清国久已黯无天日,你一人又何苦去拨云雾而见青天,转落得上头的人讥诮我们年少浮嚣,一件事也运动不到手,这不是大清国未动分毫,我辈先填了沟壑么!千不打紧,万不打紧,这衣食两字,第一要紧,我劝你还安分些罢。”云麟听到此点头叹道:“还是这人有些见识,说的话不离谱儿。像刚才那个狂叫的人,如何连朝廷他都骂起来。皇城脚下,他难道不晓得王法么?横竖睡不着,等我老实起来听他们发些妙论。”

  于是云麟便趿着一双鞋子,将房帘揭起来一看,原来外面更是一座五大间的饭厅,有些人将行李铺在炕上,都睡着色。只有一张炕上,衾被还是叠得好好的,并头横躺着两人,中间放一个烟盘,烟灯点得亮亮的。炕面前一张桌子,桌上四个小菜碟儿,两碗稀饭。有一个小使蹲在旁边打盹,梁上一张保险灯已经熄了,桌角上点了一枝洋蜡烛,吹得满桌上烛油。云麟信步走出,随意招呼了一声。左边那个人生得瘦瘦的,两颐露着极高的颧骨,穿一件雪青罗的小脚,刚在吸着大烟,见了云麟,也不甚理会。右边一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,面白如瓠,五官平整,一件官纱大衫,却还未脱,忙起身谦逊着,便邀云麟到炕上去坐下。云麟不肯,只在床边一张凳上坐下。那人便同云麟互通名姓籍贯,云麟才知道那人是句容县的秀才,姓鲍名余,外号橘人。云麟爱着他满面春风,十分和蔼,便也将自己行止略略告诉了一遍。方才见那个瘦脸儿将一口烟抽完,略欠了欠身,望云麟让道:“来来来,你也弄一口。”云麟欠身答道:“不曾学过。”那人见云麟不吸,便将枪递在橘人手里说:“你来罢,我先弄一碗稀饭。”说着便挨桌子坐下,眼看着那个小使在那里打盹,便劈劈拍拊拿着筷子在桌上敲得价响,骂道:“这不活画出东方病夫国的病夫么。”又一叠连声吆喝不已。那小使被他惊醒了,揉揉眼睛站过来。那人喝道:“这粥冷了,去替我换一碗。”刚闹着,已将厅上睡的众客惊醒大半,便有闹脾气的发起话来,说:“半夜三更为何吵得大家都不能睡觉?”那人又喊道:“我自讲话,你们若是图安静,为何不躲在家里,既然到了客寓,这也顾不了许多。”鲍橘人见他们口角,忙站起身向众人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好话,众人方才不开口。云麟重又侧身请问那瘦脸的姓名,那人吃着粥随意答道:“我姓贾,号鹏翥,一号侠鸣。”又指着鲍橘人道:“此位是鲍人,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文学家。他同我是拜过把子的,足下原来是到南京应试的秀才,想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了。但是这囚首唱名,匍匐归号,国家待士,实过刻薄,科名一途,我今生是决不俯就的了。”

  云麟听他这一番说话,不觉暗自伸了伸舌头说:“这人见解,好生阔大。国家以科名取士,许多豪杰都打从这贡院里出来。不料这人能戳破这一层纸老虎,真个叫人汗颜无地。照这样看来,我这秀才功名已不免抱渐衾影了。”想到此自不觉心悦诚服,忙答道:“鲍先生我们适才通过姓名了。……”

  贾鹏翥正色道:“我岂是不曾听见,不过我们社会上交际,理当替朋友介绍介绍。”云麟听他说的话有些别致,似解不解,忙答应了几个是,又问道:“鹏翁先生此番到省有何公干?”鹏翥笑道:“说来正自怪气,我今年有一天做了一梦,梦见好好青天白日,忽地西北角上起了无数黑云,黑云里站满了无数神将,顶盔的,贯甲的,插刀的,带剑的,骑马的,乘辇的,。……”此时厅上的人听他说得十分热闹,大家都不睡了,吃茶的吃茶,吸烟的吸烟,嘈嘈杂杂,不似前时安静。……

  鹏翥又说道:“猛然有一位神人,伸下五十余丈的一只膀臂,将我提得上天,猛望东方一掷。我只觉得我不是我,震天价发了一个霹雳,我便变成一个大雷,顿时惊醒,出了一身冷汗。后来别的朋友替我详解,说雷有文明之象,这是天心有大大属望我的地方,故而示此朕兆,所以我便外号侠鸣。我们橘哥著的《淮石文钞》里有一篇梦雷记,便是记的这事。将来等我把这报馆组织成了,少不得要将这篇刻出来,足下料想看得见。”

  云麟道:“原来鹏翥先生是一位报馆大主笔,失敬失敬。鲍先生想也是同鹏翁共事的了。”

  鹏翥笑道:“橘翁他那里肯干这事,他是这官立师范学堂国文教员,不久就要进堂了。”橘人答道:“鹏翁说话,都是一味占实,知道这事成与不成,便加了我这教员头衔。万一不成,要想除这头衔,还来不及呢。”鹏翥此时粥已吃完,跳起身子,用手拍着胸脯说:“橘人你但放宽心,你的事如若不成,我只消将崔老总私吞学款、强占民女那几件罪案,明明白白向报纸上一标,怕他不出来打招呼。他虽然是个红道台,须知道台奈何我们报馆不得。”橘人失色道:“鹏翥,你说话须要仔细,墙有风,壁有耳。传入他耳朵里去,恐于我的事有碍,你还去盘算盘算你的事罢。宝珠向你索的哪洋行里金表,你须设法买给他,不然又是一顿闭门羹奉待。”这句话果然说得贾鹏翥有些踌躇起来,不似适才在威武。云麟这个到儿,一者是醉心这二公的品行学问,二者亦想卖弄卖弄他真武庙里的奇遇,听见鲍橘要提到金表两字,他也便滔滔不绝的将那美少年私赠金表,送入客栈的话说出来。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,惟有那个鹏翥板着一副面孔,将云麟望得一望,又回头对着橘人说道:“庄子寓言,十有八九。此君亦煞会点缀。”

  鲍橘人也是一笑。云麟知道鹏翥所说的话,是议论他言过其实,不觉又羞又急,忙跑入房里,将那一枚金表取出来,向鹏翥手里一递,鹏翥瞧着,金表宝光灿烂,除得那根索子,单论这光,也值得七八十元。看云麟光景,亦甚寒素,料得此种物件,非他所有,便只管将那表拿在手里播弄。笑问道:“足下还是在南京候榜,还是急于束装回府呢?”

  云麟答道:“不瞒先生说,学生此番留滞南京,舍间还不知道学生的踪迹。幸喜病体已愈,大约明后日便要乘轮返里,不能久在这边耽搁。”鹏翥道:“堂上还有何人?”云麟道:“有寡母在堂。”鹏翥道:“有馆没有?”云麟道:“没有。学生此刻还从师受学。”

  鹏翥用手掌出膝上一拍,叹道:“以老弟这般聪明俊逸,如何还耽误在蒙师手里。我料定这位贵老师,也断然不是一位高明的,你想当这风发云涌的时代,不出来向民族上做一番事业,缩头缩脑,还躲在家里捧那高头讲章,可想其没有出息,像老弟这样青年,若是肯出来平治天下,我姓贾的不揣冒昧,无论你想干一件甚么事,总包在我的身上,叫你名利双收,称心如意。云麟听他这几句话,巧巧碰在他心坎上,不觉喜形于色,忙答道:“这却是极好了,但是怕家母不放心。”

  鹏翥笑道:“老弟这样孺慕,真不可及。在我看只消写一封信寄给令堂,告诉他在南京就事,这还算不得他游必有方吗。”云麟忙答应了几个是。鹏翥笑道:“这表你可放心暂时存在哥哥手里,明天哥哥要照这式样买一个送人。等哥哥将那个买成了,再把这个还你。”云麟虽是心里不甚愿意,然而此后方仰仗他谋事,也便不好意思不肯,乃慨然应允。鹏翥非常快活,说:“好兄弟,真好兄弟,我们便同盟起来罢。”又望橘人道:“还是我们一齐来做个桃园结义。”橘人笑道:“既承鹏翁及云兄的美意,弟只好附着骥尾罢。”鹏翥恨道:“鲍橘人都是这般假惺惺的,你既同他拜把子,你称不得他一声老弟,你还赶着他唤云兄云兄,明天老实我还在宝珠那里奉请,酒散之后,再陪老弟到仙乐茶园瞧瞧那粉荷花,是否像那个少年,若是果然是他,他自然来招呼你,我们也可同这红旦攀谈攀谈,那可就荣幸已极。”

  橘人笑道:“许多太守大令要会你,你偏不去会,提着这一个唱戏的,你反如此欢迎,真是你的脾气,越过越怪僻了。”鹏翥道:“呸,太守大令,他能比得上唱戏的。你看京城里几多大老,谁也不爱交结这一班人。我记得有一位甚么王爷请客,别的客不来,他也不甚理会,内中有个唱生脚的叫做……阿呀,这名字是口头极熟的,一时忽然想不起来,这唱生脚的不曾到,那王爷逼着自己一位孙少爷,亲自套着马车去了四次,才把那唱生脚的请得来,方才罢休。你们想一个王爷尚且敬重唱戏的,何况我辈。”橘人道:“夜深了,大家歇一歇罢。”云麟也觉得十分困倦,便径自回入房里。次日,果然写了一封信寄给他母亲,闲着无事,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。暗想一个人究竟须要在外面干事,你看昨日一夜之间,便结识了两个好友,纵然遇着患难,也还有不知道姓名的前来帮助我。若是困守家中,将来如何有个出息。今日不是那个姓贾的还请我吃酒,我这衣服不甚齐全,怎生见得人。正在踌躇,早见那个开栈房的老者,亲自送进两盘点心来。云麟便将这意思告诉他,那老者笑道:“这有何难,走上街便是大衣铺子,相公爱甚么就买甚么。”云麟道:“我此时没有现钱,那里去赊欠?”

  那老者想了一想道:“赊欠呢,老儿却不认识那店主人。若说先在老儿这里拿钱去买,到不妨事,只是相公可拿得住那位少年将来必替相公还这笔账呢?”云麟道:“拿得住,拿得住,就使他万一不来,他送给我的一只金表连索子也还值得二百元,我便变卖来偿还你。”老者答应了。于是云麟便在他账房里拿了钱上街买得簇新的衣履,穿换起来,又增得十分美丽,匆匆走回栈房,见贾鹏翥穿着短衣,已在饭厅上盥洗,云麟问他招呼了一声,便问着鲍橘人。鹏翥答道:“他老早便到崔观察公馆里去了,我们约定晚间九点钟在钓鱼巷廖二房家相会。停一歇我们一路走。”

  云麟笑了笑,果然等至日落时分,鹏翥走过来约他同行。云麟便随着他出了栈房,刚走得一截路地上还热,沿途车马又多,很觉吃力。云麟道:“此处离钓鱼巷还远,我们还是乘着车子走罢。兄弟病后腿脚颇不方便。”鹏翥皱了皱眉头,良久答道:“也好也好老弟就请上车,我是骑牲口了,牲口比较车子便宜得十多文呢。”云麟也不暇再同他说话,便跨上道旁一座人力车,拉着就走。走入钓鱼巷下车,车夫伸手便向云麟要钱,云麟伸头向恭外一望,口中说道:“不好了,他呢?我身上还没有零钱,等他来一齐开发罢。”车夫急道:“谁是他?知等到几时?我们还要赶别项生意呢。”

  云麟此时非常焦急,撩着衣裳,又跑出巷口瞧着,那车夫又防云麟溜了,只管逼着他嚷。云麟是看见骑牲口的人,都要留心望一望,谁知再也没有贾鹏翥的影子。好容易又等了一会,才看远远见鹏翥一步一拐,走得头上的汗比黄豆还大。云麟忙招手道:“在这里,在这里。”

  鹏翥见了云麟问道:“为何还不进去,到反站在这里。”云麟道:“车钱尚没有开发,我身上没有零钱,老哥替我垫一垫,我明日还你。”鹏翥了一,但在腰间摸了二十个铜钱,递在车夫手里。车夫嫌少,鹏翥冷笑道:“大胆的奴才,你敢同我们争较,你知道我们是谁?我们是报馆里老爷。”说着便拉住云麟飞跑,向一家门里走进去。云麟见门口挂着一盏玻璃灯,有廖二房三个大字,门里的人见了贾鹏翥,也起身招呼了一声有客。鹏翥是来熟了的,径自向他那个相好宝珠房间里走,却好房间外面立着一个女仆,见是贾鹏翥忙迎得上前低说了一句说:“宝姑房间里有客,请贾老爷在别的屋间里坐一坐。”说着径将鹏翥云麟两人另引至一座房间里,里面桌椅都不甚齐全,靠墙放了一张破柜,有几个小丫头猴在桌上抹纸牌。那女仆从外面搬进一张板凳,请鹏翥、云麟二人坐下,他竟自走了。鹏翥笑嘻嘻的走至那几个小丫头身边,同她们取笑。她们待理不理。停了好一歇,云麟见房帘一掀,冷冷的走进一个人来,粉面团团,两颊上染得通红胭脂,穿了一件拷白洋纱褂子,松松的挽着鬏髻,似笑非笑的向鹏翥点了点头,又细细将云麟一望,笑道:“阿呀,这位少爷面熟得很,贵姓是云。”鹏翥见那个女子进来,已是喜出望外。见她认得云麟,拍手笑道:“奇呀,宝珠,你如何认得他?”宝珠在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,将嘴一掩说:“是我从王老娘家红珠那里见过的。”

  云麟猛听见宝珠口里提起红珠两字,不觉又悲又喜,喜的是我交结了一个红珠,居然她们也会知道,可想我在嫖界里也还算有名。悲的是可惜红珠如今与我已是陌路相待了,想到此,只也还她一笑。鹏翥道:“原来老弟也在这上面走动的,设非宝珠说出来,我今番约你吃酒,还怕你是个至诚君子,不愿意到这里,到如今还怀着鬼胎呢。”又向宝珠问道:“你房间里是甚么客?”宝珠冷笑道:“是吃酒的客。”鹏翥道:“我今天也替你吃酒。”宝珠将头一扭,好像不曾听见,搭讪说道:“该死该死,廖厨子又病了。怕还不能预备酒席,你老爷若是高兴,还是拿现钱去酒馆子里叫几样菜来吃吃罢。”鹏翥道:“我偏不依。”说着便将宝珠搂抱过来,向膝上一坐,便去亲她的嘴。

  宝珠急道:“你是个甚么人,不早不夜的歪缠。”一面说,一面忙夺手跳下来。云麟见他已有些气急脸红,暗自想道:这宝珠到还有些身分,同我那个红珠仿佛。鹏翥道:“我们大远的走到这里,汗都自干了,也不见你们这里有人绞一把手巾来擦擦。”宝珠卟哧一笑说:“老爷们放着车子不坐,坐着驴子来,就没有汗了。”又有声无力的喊道:“你们外面有人么?绞几把热毛巾来。”外面良久才有人答应,只是并不见手巾到来。鹏翥却好从这个当儿,在荷包里将云麟那枚金表拿出来,故意向宝珠打了一个照面。宝珠眼尖,早瞧见了,笑道:“你当真替我买得来。”

  鹏翥笑道:“你便是放个屁,我也要捧着你的屁股吃下肚去。你说的话,我敢不依,我巴巴的还配了一根金索子,你拿去将就用罢。”说着便一古拢儿交给宝珠,宝珠笑得拢不起嘴,忙接过来,向钮襻上一扣,顺手一把便拉着鹏翥的手说:“这里怪不好,到我房间里去坐。”又一面高声呼着那女仆说:“快快的吩付厨房里预备酒,贾老爷今天在这里请客。”

  那个女仆在房门外面,还是怏怏的说:“姑娘房间,不是已有吃酒的客了。”宝珠笑道:“呸,你快替我赶着他们滚蛋罢。除得贾老爷吃得起酒,更有那个配吃酒。”说着又把那金表指给众人望道:“你们大家瞧瞧,这便是贾老爷买给我的。”众仆人皆看见金表,雷也似的吆喝一声,那一遍拧手巾的声音,比爆竹还来得响亮,便见雪片也似的手巾,成大把的飞至面前。迤逦行来,已到了宝珠房里,内中只吓坏了一个云麟,暗说:“不好了,怎么把我的金表,老实送给宝珠。”又一转念,他分明说要去买,他既然将我这金表赠人,他自会照样另买一个金表还我,这也不须焦急,便老实坐下,一眼瞧见宝珠早猴到鹏翥身上,将个粉脸送过去给他亲嘴。又一翻身将鹏翥推在床上,自己单衩着裤子,骑在他颈项里,一手捺着鹏翥的头,一手便劈劈拍拍打他的嘴巴,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,打得鹏翥脸上一条一条红紫起来。只引得鹏翥笑得喘不过气,还把关来攒入宝珠裆裤里,那一双手已从裤脚底下,不知摸向那里去了。直把个云麟看得神魂飞越,不禁暗暗叫好,转怪红珠待我那里有这种情分。正闹着,已见鲍橘人走得进来,宝珠方才放了鹏翥,跳下床,叫了一声鲍老爷。橘人躬身答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

  橘人刚自坐下,宝珠附耳向鹏翥问道:“没有别的客,我就吩付他们摆席罢。”鹏翥道:“早些摆席也好,吃了酒我们还去看戏呢。”宝珠此时便叫人捧着笔砚来给他们写条子叫局。鹏翥将笔拿在手里,说:“橘人我是知道的,还是叫吴家的才宝。只是我们这位老弟呢,适才宝珠说在王老娘家红珠那里见过你的,敢莫就叫红珠。”

  云麟此时好生委决不下,想叫别的姑娘,这南京城无又认不得第二个,若是不叫一个,这面子又难下,不如还叫红珠来一躺罢。主意已定,便向鹏翥说道:“就是红珠,请你将笔放在那里,让我亲自写,他见了我的字才肯来呢。”鹏翥笑道:“好亲热,你要写快来写。”于是大家将局条子发出去,宝珠便邀着他们到酒席厅上,亲捧银壶,殷勤劝酒。一声鼓板,宝珠又唱了一枝曲子。一会才宝已到,便沿着橘人身旁坐下,含着满脸的怨意,说:“这些时你都不到我那里去了,我想不到是那一件得罪你。有一次你允我约人打牌,我巴巴的叫我姆姆将菜都预备好了,你又不去。我背地只管咒骂你,骂你来世里变我。”说着卟哧又笑起来。橘人道:“委实那一天要来,不料崔观察那里派人来,将我约了去吃他公馆里新出水的莲藕,就不得分身到你那里去了。后来接二连三都有事纠缠着,横竖耽迟不耽错,总有一天到你那里打一场牌。”

  鹏翥笑道:“说起来,你今天到崔观察那里,究竟如何?”橘人道:“他允我说是已送了信到监学鲁紫英那里去了。”鹏翥道:“如何?只是将来辛苦些,四十洋一月,是稳稳的。”橘人叹道:“也只好碰机会罢。”大家传杯弄盏,饮了有好一会,看看菜已上完。云麟还是冷清清的坐在那里,不曾见红珠到来。一会才宝又已告辞而去,厅上只剩得宝珠一人,十分冷静。那乌师先生,见没有人弹唱,早走过一边吃鸦片烟去了。鹏翥更不耐烦,便向云麟道:“这红珠同老弟可有交情没有?”

  云麟脸上一红,摇摇头。鹏翥急道:“这有甚么害羞,我看你这光景,不是同她没有交情,如何叫她的局,她到此刻也不来,规矩是要打你的扁担了。不是做哥哥的笑话老弟,幸亏这局条子还是老弟亲笔写的呢,若不是亲笔,岂不更要打板子么。”云麟被鹏翥说得有地缝都钻得下去,只是低头不答。宝珠怕他不好意思,便叫人去问送局条子的人,究竟红珠来不来。一会儿那送局条子的人进来回话,说已经去过二次,红珠说身子不爽快,不肯来,云少爷还是叫别的局罢。云麟听到此处,一口怨气,不禁发作起来,便在席间将自己病在真武庙着人告诉他,他如何对着来人不肯相认,又将来人挥斥在门外要打他,以至来人回庙,便起意要谋害我,这都是红珠薄情的佐证。她此番不肯来应局,分明知道我流落异乡,无钱挥霍,便老实打起脸来,一刀二断。这种无情无义的婊子,如何容得她猖獗。二位老兄,如若念结拜情分,酒后也不必再去瞧戏,大家偏轰到她那里,闹她一个翻江搅海,才泄得我心头恶气。”鹏翥听了这话,又乘着酒兴,不禁摩拳掳袖,催着吃饭。饭后橘人不肯同去,云麟便偕着鹏翥踉踉跄跄,撞到红珠那里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
  第四十三回拜干娘巧施拍马瞋老父快论精虫

  “阿呀,他这一会子病想已是好了,如何还能到廖二房里吃酒,他简直是不想回扬州,他若是再搭上别的姑娘,怕别人就不能像我这样待他。便是那枚金表能值得多少,做养病的使用,回去的盘费,到还可以敷衍。若说拿去嫖姑娘,也不彀西风一浪,我托你向栈房主人说,一经见他病好,便雇船送他回去,如何还勾留在这地方呢?好姐姐,你太老实,怕栈房里那个主人又错会了你的意了。”。……”妹妹,你也不用错抱怨人。我那时怕他瞧出我的破锭,我也不敢多同栈房里主人讲话。我看他那时候的病势也很沉重,断不能押着栈房里第二天便送他回去,不料他好得这样快,居然能出来吃酒,又叫你的局,你的心为他也用尽了,第一次冷言冷语回绝了他。第二次他有信来,你又故意不理,将送信的骂得回去。我替他想,总该要死心塌地不愿意在这风月场里讨生活了。谁知他还是鬼缠着腿的,只不肯抛撇你,我看你虽然不肯去,保不定他不赶到你这里来。……”

  红珠同妙珠的话还未说完,早听见红珠的娘在外面随着几个人脚步声嚷得进来说:“云少爷是在那里吃得这一顿的浑酒,你们瞧瞧他的脸都发青了,快坐下来吃杯凉茶歇一歇。”红珠此时,已知是云麟果然应了妙珠的话,简直赶到这里了。刚转身向房门外跑,意思要想躲避他,不料巧巧同云麟撞个满怀。云麟此时看见红珠,已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趁着一腔怒气,便劈手一把将红珠衣领扭住,拍拍两声,早飞过两个巴掌,打在红珠脸上。可怜红珠只不开口,那泼泼簌簌眼泪便直滚下来。内中早恼了红珠的娘,觉得像云麟这种嫖客,也没有甚么可以巴结的去处,不如借此得罪他,落得他下次不好意思再来,便趁云麟扯住红珠的当儿,也便一把将云麟辫发扯在手里,大哭大骂说:“你姓云的将我姑娘打死了,我也是没有命,老实拼着我这条老命,结识了你罢。”说着,便举起拳头向云麟胸口很命一撞,幸亏红珠横身在里面拦着,急得说了一句道:“他有病呢。”

  那鸨母也不曾听见,还是扯着云麟不放。贾鹏翥见这光景,勃然大怒说:“好大胆的姑娘,你敢率同龟奴欺负客人,这还了得。老爷们先打你们一个落花流水,然后再送你们到县里,用二尺来长的封条,将你这两扇牢门封起来,才知道老爷的利害。”此时外面已有许多仆役进来,做好做歹,大家已将云麟劝解下来。贾鹏翥趁着人多,格外威武,骂道:“便是姓云的答应,我贾老爷也不答应。”早闯进房里,夺手将红珠的一座镜奁,高高捧起来要望下掼。妙珠要上前去拦,正拦不及。忽然有个仆人从外边喊进来说:“意大人到了。”

  鹏翥猛然听见这句话,忙向身旁一个小厮问道:“这意大人可是意海楼,做江宁驻防的意大人不是?”小厮答道:“正是那个意大人。”鹏翥吃这一吓不小,忙将那座镜奁,轻轻放好在桌上。也顾不得云麟,趁人丛里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。云麟此时已被妙珠拉到他自己房间里,斟了一杯茶递在桌上,恨道:“云少爷使得好性子,你可辜负你姑娘的心了。你记不得大前天真武庙里那个少年,你不看他的面子,你还该看那个少年的面子。不该这样闹着标劲儿。”

  云麟酒意经这一闹也渐渐醒了,听妙珠说这几句话,暗想煞是怪气,如何真武庙里事,他们也会知道,转愤愤的问道:“难道那个唱戏的,他也认得,是他叫这少年去搭救我的不成?”

  妙珠笑道:“论起这事,也同唱戏差不多,婷婷袅袅一个的女人,难道不会变成一个斯斯文文的学士,少爷可记得那枚金表,是谁递在你手里的?”云麟此时已知道救我出真武庙的,全是他们的诡计,由惊生愧,由愧生感,不禁将一个头低垂下来,依然强辩道:“我不信那少年便就是她。”

  妙珠叹道:“虽说不是她,总是她想出的法子。她自从那一天见了你的手柬,她碍着我们的母亲,不敢承认,故意将那个送信的人骂得走了。她这一天,本是约着人去听戏的,她有这事在心上,在戏园里坐不到几分钟,便赶回去,哭着望我顿脚,说做梦也料不到你不曾回去,转病倒在那庙里。我那时候望他笑道:你既这样关心着他,不会跑去望他一趟。她又哭道:姐姐那里知道我的心,我若是再这样关切,他更要恋着我不走,我此时的打算只有帮助他,还要叫他不知道是我。于是左商量,右商量,想叫人送钱给你,一者怕别人靠不住,二者又愁你得了钱,更不想回去。我其时故意笑道:既这样说,我替你去。他听了还是摇头,我见她这样,还戏着她道:你这摇头的意思,可不是怕我去卖了人情了。她道:姐姐又来说这样话奚落我,姐姐难道不晓得我的心都碎了么。我岂是怕姐姐去卖人情,他虽说是病,他难道认不得姐姐。我想了想,说这也不难,我这里有个客,有一套衣裳寄存在我处,等我去装扮起来,抱管他见了面,再不会认得我。我原是说着玩的,她觉得此计甚好,便死命的逼着我去办。我被她逼不过,果然依了,先招呼了利和客栈的主人,说有个朋友病在庙里,托他弄出来寓在他栈房,所有账目均归我结算。他见我那种气派,他也不敢违拗。先时我临走,我妹子便将一枚金表交给我,叫我见事行事,我其时见你少爷十分狼狈,怕没有钱使用,不大方便,便替她赠了你了。我料不到你不去千拜他,万谢他,转恶狠狠的来打了她几个嘴巴,这是人存了好心,没有好报,叫人一辈子冷了心。”妙珠说着,也就流下几点泪来。

  云麟此时,方才如醉初醒,如梦方觉,尽仰着一副脸,呆呆的望着妙珠。望了好一会,站起身来便跑。妙珠一把扯着他道:“你跑向那里去?”云麟道:“我去谢谢她,算我死糊涂了心,叫她这般待我,我转这般待她。”妙珠道:“你快不用去,果然姓意的在这里,你去也不方便,就是姓意的不在这里,她也断不要你谢。你要知道我此番告诉你的话,实是气你不过,硬逼着我,不由的不说出来。依她意思,你就打死了她,她也不肯开口先告诉你这一番话。”云麟急道:“她这般用情,又这般决裂,天下也没有这种道理。”

  妙珠笑道:“这个我也猜不到她的心,若说同你无情呢,就该死活都不理你。若说同你情深义重呢,除得两个人亲亲热热厮并着,还算甚么情义。她从小脾气就这般古怪,吃母亲多少毒打,到如今还是改不掉。好少爷,我看你一老一实将她丢掉了罢,到反是慰了她的心。你若是想报答她,你赶快去功名上进,做了官,花轿鼓手的将她娶去做个二夫人,那才是团圆美满呢。”

  云麟觉得妙珠的话句句不错,再通前彻后将红珠相待的苦心盘算盘算,真是不出他的所料。怔了好一会,说:“罢罢,我就依你们,我明日便顺从她的意思,赶紧回家,苦苦读书,有朝一日能够有点发达,我总不忘了你们姊妹的恩义。”说着头也不掉,径自出了红珠的门,一直赶回到栈房里,见贾鹏翥尚不曾回来,鲍橘人却坐在屋里。云麟也不曾同他讲话,转身走进房,只把红珠做的事细细咀嚼,一时恨起来,几乎不把十个指头穿向掌心里,只暗暗喊着:我负了她,我负了她。此时到没有别的系念,只有赶快向贾鹏翥将那金表讨得转来,依然双手交还给妙珠。我这栈房里费用,还累他们代我料理料理,我赶着轮船,飞到家中,孝亲读书。除这两件事,再没有可以安慰我那红珠的去处。云麟今夜天良发现。转觉得心安意泰,倒头便睡得沉沉的。次日醒来,已是红日满窗,早见贾鹏翥跟着鞋子走进房里来,望着云麟把舌头伸得一伸说:“老弟老弟,我为你的事,几乎闹出大乱子来。”

  云麟昨夜见鹏翥走了,他并不曾在意。今日见他这般说话,转有些不悦的颜色,冷冷的说道:“昨天原是兄弟累驾的不是,如今也不必说了。第一件吃紧的事,是那个金表,请你照样还给我,我还拿去还一个人。大约今晚明早,兄弟便要动身回去了。”

  贾鹏翥听云麟说的几句话,吃了一吓,忙含笑说道:“老弟如何便要回去了?我为老弟的事,昨夜忙到四更多天,才回栈房,如今算是真有点眉目了。老弟也不该拿做哥哥的开心,又托做哥哥的谋事,谋了事,又不肯就,这个如何使得。”云麟听到此,又动了心,说道:“我有我的心事,既然承老哥的情,为兄弟出力,便请告诉我所谋的是一件甚么事?”

  鹏翥道:“说起来话长,你须知道你哥哥也是个有根基的人。我祖籍安徽,我父亲名字叫做贾天寿,现充着淮扬堤工总局总办,多不敢说,宦囊积蓄,约莫也有十头万金,在寻常人看起来像哥哥这样年轻学富,老实在公馆里做个少爷,也是稀松平常。无如哥哥怀着一个高尚志愿,务要将我们中国这一般猪狗般的人,把他们拯救起来,做个完全的国民,此所以有那一场轰雷的梦了。然而这个梦,是我睡着了做的,除得我知道,我若不去告诉人,别人如何会知道。谁知我这梦,好像别人也到我这梦里来过的,仰慕我的人,就很不少。就如这南京驻防意大人,特特的差一个差官,到我父亲那里,将我要得来,说要创办一个报馆,敦请哥哥做总编辑兼主笔。主笔者,即主一切笔墨是也。我因为他请我办报,少不得是件启发民智的事,所以肯来俯就,否则……哼哼。……”

  鹏翥说到此,又将头向外面张得一张又用手指着说道:“像小鲍,意大人就断不延聘他的了。你想意大人正同哥哥办着这样重大事件,偏生昨夜晦气,陪你去闹娼,一闹就闹的是他的所欢,若非哥哥腿脚积伶,万一被他看见,那还了得,老实说,得罪你不妨事,你总是求我的人。得罪姓意的。……”

  鹏翥了一又改口说道:“我若同他闹起来,我的事不成犹可,如何安置老弟呢?”云麟道:“照这样看来,兄弟的事,便也着眼在报馆里了,只怕兄弟才力不及。”鹏翥笑道:“这又何难,只须各事依着哥哥去做,那时候一月一大封洋钱,寄回给伯母为养膳之资,一时回家去走走,大街小巷,遇着朋友,谁也不向老弟拱拱手,说阿呀报界里的志士恭喜恭喜,阔哉阔哉!老弟这两条腿,至少总须比当初高得一二尺。那才是人生荣幸极顶的事呢。甚么督抚,甚么司道,一概不放在眼里。……”又低低附着云麟耳朵说道:“少不得悄悄的还要送点恭敬儿。”

  贾鹏翥正自讲得高兴,忽然那个开栈房的老者,匆匆跑进来,将云麟房门帘一掀说:“原来贾老爷在这里呢,门外有个人要会贾老板。老儿叫他进来,他又不肯,一定要贾老爷出去说一句话。”鹏翥将眉头皱了皱说:“这是谁?可有名帖没有?”那老者道:“没有没有。”贾鹏翥便望云麟说道:“暂时失陪,停一会再谈。”说着,匆匆的跑了出去,云麟听他适才说的这番话,觉得十分高兴,又把回家的念头搁在一旁,便信步踱出房门,想去会鲍橘人。刚走到橘人的房,有个小厮问道:“云少爷是来寻鲍老爷的,鲍老爷早间有人来给信,说是他的太太到了。他才见信,便赶快去接,说已经租定了一所公馆,在乌衣巷里,停会子来搬行李。”

  云麟道:“起先到不曾听见他说接家眷的话,既是如此,少不得我们也该备一份烛酒儿去贺他新居,此事还该同鹏翥商量商量。”知道鹏翥便在栈房门口,径自踱出来要觅他。早见他立着同一个人指天划地讲话,一会儿搔头,一会儿顿脚,画也画不出他那种徨神气。再看那一个人约莫有六十多岁,一搭短须,到是有一大半花白。头上戴了一顶凉帽,身穿短直裰,背上一把雨伞,套在口袋里面,裤脚一直卷至腿弯,黑漆漆的污泥都遍染了脚上一双草鞋,兀自有扣没绊的散着,垂头丧气,只管一声儿不言语。云麟更忍不住,走得上前叫道:“鹏翁鹏翁,橘人的家眷来了,我们还该去看看他。”

  鹏翥猛不防云麟会走出来,顿时将一个脸变做绛紫颜色,信口答道:“这不是家眷,是我们家里用的一个老仆。他会寻魂寻到我这里来。”又回头望那人说道:“你就暂时权住在我这栈房里,多吃饭少说话,我自另眼看待你。若不服我的调度,立时赶到栈房,说不定还送你到县里挨板子。”那人诺诺连声,便随着鹏翥进来。鹏翥又将此话告诉了栈房老者,老者说道:“刚是来得巧,鲍老爷本来同贾老爷住在一个房间里,今日鲍老爷巧巧搬出去了,我就吩付人将这位老管家安置在贾老爷房里,随时可以伺候伺候。”鹏翥点点头,鹏翥此时才知道鲍橘人已是自租公馆,望着云麟冷笑道:“橘人甚是荒唐,怎么悄悄的搬了家,并不叫人知道。”又笑道:“橘人时常自己夸说他这位夫人精通翰墨,还有一个诗本子,说是他夫人做的,我看去就不大相信,怕都是橘人替他捉的刀。好在他们夫妻也不分家,我们也不必替他管这些闲事,落得去走一遭,到要背地里瞧瞧他夫人的容貌。若是生得好,等我来也做几首诗打动他,弄他上手,也算得是才子佳人,一番佳话。将来编他一部小说子,也可以做得报料。但是有一层,只是我这副脸,比不得老弟娇艳,带着你去,于我却不方便。”说罢,又拍手笑起来。云麟也笑道:“你少要说这些话罢,他既是迁居,我们还该送他一份礼物。”

  贾鹏翥道:“也使得,我便同你搭伙儿送他。”于是便买了几色礼,二五逢一十,两人公份,拿出钱来。鹏翥还生生的将云麟昨日到钓鱼巷的车钱二十文扣下,便命他的管家捧着,跟在后面。云麟一面走一面问道:“你这管家叫甚么名字?”鹏翥一时间回答不出,想了好一会说:“我家里还有个仆人叫贾福,他就叫贾寿罢。”

  那个管家也并不言语,兀自咕都着嘴,一步一步挨着走。走到乌衣巷里,果然有一家门首,已鲜红的贴着门条,是句容鲍公馆五个大字。刚要踏上台阶,忽然身后扑地一声,歇下一乘轿子。轿后走过一个仆妇,忙把轿帘子揭起来,早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,生得肥头大脸,裙下两瓣金莲,却是尖瘦得可爱。鹏翥一直望里走,将云麟向旁边一扯,暗暗望他丢了一个眼色,随后又有些箱儿笼儿,拥挤得十分热闹。鹏翥在外面喊了一声橘人,果然见橘人从内里走出来,污着一双手,发辫盘在头上,弄得浑身像从灰里掏出来的,又看见他们身后有仆人捧着礼物,只管呵着腰,说:“又累两位哥哥费心,兄弟万不敢当,快请进里面坐,兄弟正在这里忙着呢。”鹏翥便命他的管家将礼物放在一张桌上。橘人重又洗濯了手,陪他们坐下。鹏翥笑问道:“怎么你迁居也不告诉我们一声,急急溜了出来,这还了得,少不得要罚你一席酒。”

  橘人笑道:“这个自然。但是兄弟此番挈眷,也有个缘故。前日同崔观察闲谈,无意中便说出内人会做诗的话,承崔观察雅爱,十分欣羡,意思是要内人去见见,你们二位都算是自家兄弟,我也不肯瞒你们。此时兄弟借重崔观察地方甚多,区区女子,原算不得轻重。既承他老人家错爱,兄弟便赶紧命人去将她唤得来,况且内人还有一手好烹调,煮出菜来是无人不赞好的。大约明后日先兄弟命她备几味家常小吃,配着她几首诗,打发人送过去,我还打听得崔观察跟前有个宠妾,在观察面前是言听计从,兄弟意思便叫内人先拜给她做干女儿,这就算是埋伏了内线。”

  鹏翥笑道:“嫂夫人今年尊庚?”橘人道:“31岁。”鹏翥笑道:“崔观察的如夫人想更老了。嫂夫人才配给她做女儿。”橘人正色道:“崔观察的如夫人今年才得岁,是崔观察前年纳的妾,至今并不曾生育。”云麟道:“嫂子既这般大,崔观察的妾又那般小,哥哥如何颠倒过来,叫嫂子喊她母亲。”

  橘人叹道:“老弟,你这又是未经世故的说话了。天下的事,第一要论贫富,第二就是贵贱,第三层才讲到长幼尊卑。譬如你有钱,便可以做得人人的老子,若是没钱,便连亲老子也不配做,一样赶着儿子喊老子。崔观察的如夫人,虽则年纪小,她既然有这一种福分,她就配做我内人的母亲,我也有我的打算,万一内人走这条路,将兄弟提拔起来,面子阔了也有比他年纪长的,把母亲跟着他叫,此便是圣贤枉尺直寻的道理。不是兄弟夸口,论崔观察的学问,那里及得我一二分,我一见了面,便恭恭敬敬递个门生帖给他,这岂是兄弟心悦诚服,不过他究竟是个观察,我究竟是个诸生,少不得我的学问,见得他也就退缩了许多。总之涉身处世,这圆融两字,总欠缺不得。若欠缺了这两字,任你节媲巢由,才高班马,也只是一个死,永远不会得意的。”云麟听到此处,不禁暗暗称奇。鹏翥又笑问道:“适才我们进门时辰所见的,想就是尊嫂。”

  橘人脸上一红,忙答道:“不是不是,内人丰韵,比她强得许多,改一天叫她出来拜见。”说着又跑入内里,少停搬出两碟花生米出来,笑道:“你们二位来尝尝,这是内人亲手剥的。内人适才还说改一天要做几首诗来呈教呈教。内人很赏识二位举止风华,性情闲雅呢。”说毕,又苦苦留鹏翥、云麟吃了饭,然后辞别而去。

  一路上云麟便议论鲍橘人为人,很是有趣。他说的话,到也看得透彻。鹏翥道:“橘人是聪明透顶的人,他有甚么见不到。有一天我笑他那诗文集子,一篇篇的题目,总离不了观察太守明府大令字样,就是几个吟风弄月的题目,也要弄着几句呈某某仁兄某某名士,教正哂正指正,乞和乞鉴乞教,闹得满纸好像一本缙绅汇览,又像交际尺牍,我尝同他取笑说:你这叫做甚么?敢不是写出来吓鬼,万一识者看见,岂不要笑你龌龊。他听了我这话,早放下脸来说:鹏翥鹏翥,你好糊涂,我请问你世界上自命清高的人有几个人?其余没有不想攀附权贵的。我做的诗,是顾着眼前的名誉,并不是要流传后世,我将这些阔人名讳填上去,阔人见了固然欢喜,就是他那一班利欲薰心的诗家,知道我同这些人来往,谁也不想借我阶梯,转资汲引。你想古今享着诗福的,莫过于袁子才,你看他十首到有九首是同卿相唱和,若是听见阔人死了一个,他哭的比丧了考妣还利害,其实他那里是真哭呢。他就是这几首挽诗挽对,替他在那里哭,他一般的饮酒谈笑,既然做诗,须要学他,切莫学陶呆子哀音苦节,弄得扣门乞食,冥报相贻,叫人读着他的诗,就索然意荆你说有人笑我,笑我的就是呆子。这种人越笑我,我越快乐。好在做诗是假的,弄钱是真的。他光能做诗,不会弄钱,呕出心肝来,还弄不出补药来吃,我会弄钱又会做诗,这便高着他许多。我不去笑他,他还敢笑我吗?橘人说到这里,他又从一个书箱里拿出一本集子来,上面全是别人恭维他的。他做了一首诗,和他原韵的,到有几十位。又有一本尺牍,前面是诗,后面便是求他钻营门径的信。我到此方才恍然大悟,恨我的见识远不如他。老弟老弟,你可想做诗么?若是想做诗,还该时常去同他谈谈。”云麟笑道:“我平时虽然也编着玩耍,那里能算得做诗呢,没的送给他看,将牙齿笑掉了。”鹏翥笑道:“这话到也不错,可惜你年纪还轻,阅历阅历,就有长进了。”两人一路谈着,不觉已走入栈房,各各安寝。

  云麟一连在栈房住了有半月光景,渐渐有些秋风秋雨,一古拢儿又做了些夹衣服。红珠那里也曾暗暗的打发人来,将云麟在栈房一切用度,全行替他还清。云麟到还落得逍遥自在,或是骑着马上紫金山看枫树,或是在茶社里啜茗,又牵牵搭搭结识了一班朋友,遇着尘心一动,不免几次要想到红珠那里重叙旧欢。无如红珠是个铁石心肠,决意不再同云麟会面。有时碰见妙珠,妙珠只有传着红珠的话,叫他早早回扬,不要老远在此处耽搁。云麟不免便追着鹏翥,问他报馆究竟组织得如何?鹏翥一味支吾,不是说已经有人到上海采办机器,就是说股东的股分还差一二人,不曾齐全。在鹏翥的意思,不过深恐云麟一经决了归志,便来同他索那个金表,故意羁绊着他一日是一日。其实那个报馆,不过是贾鹏翥想运动那意海楼出资创办,不知意海楼也是个少年浮荡子弟,一时高兴,便说开个报馆顽顽。一时不高兴,久已将此事撇在脑后,谁真个同鹏翥干这不要紧的事呢。

  鸟飞兔走,这一天已是重阳佳节。前一日贾鹏翥便邀集了他一班朋友,说是在他栈房里聚集,一齐到雨花台登高,大家携着笔砚去饮酒赋诗。云麟先前听见鲍橘人那一篇议论,觉得这做诗是一件出色惊人于功名富贵上极有关系的事,早已心烦技痒。今见贾鹏翥肯如此提倡,他喜得一夜都不曾睡着,摩拳擦掌,预备明天词坛鏖战。约莫有半夜时分,忽听得鹏翥房里有呻吟之声,先前还疑惑鹏翥在那里哦诗,后来越唱越高,叫人听得难受,暗想不好,莫不是鹏翥病了,如何他那个管家,也不起来照应他。又听了一会,更忍不住,便隔着房喊道:“贾寿贾寿,看着你们老爷怎么样?如何哼得些样利害?”良久也不听见贾寿答应。云麟兀的急起来,也不顾害怕跳下床跑至鹏翥房门外面,崩东崩东的敲了两下。忽听得鹏翥在床上笑起来说:“老弟老弟,你尽管不睡,又赶出来做甚?”云麟道:“原来大哥无恙,这哼的是谁?”

  鹏翥笑道:“是贾寿这老不死的,不知怎么会害起病来,他叫我倒一杯茶给他喝喝,我想那里有这样快活事,想茶就有茶,怕他明儿还要祷告着害病呢。”这个当儿,云麟便听见那贾寿哼着哀告道:“天呀,我肺腑都烧得焦灼了,好云少爷,你倒给我一杯茶润润喉咙罢。”云麟此时实是看不过,便说:“贾大哥,你将房门开一开,等我倒一杯茶递给他。”

  鹏翥笑道:“我冷呢,我不下床,你自去安歇,休要理这老狗。”那贾寿见鹏翥不肯开门,忙接着说道:“请云少爷缓走一步,等我来开门。”说着就想撑起身子,谁知刚自撑起,倏又倒了,只是一味的哼,嚷道:“阿唷阿啵”鹏翥笑不可仰。那贾寿真个怒起来,挣命说了一句道:“我早知道你这样刻毒,我应该当你是死了,何必千山万水的跑来找你。你这样欺负我不打紧,你须知道皇天菩萨也有眼睛。”鹏翥冷笑道:“目下世界是开通了,你休讲这些迷信的话,甚么叫做皇天菩萨?我一概不懂。你若再讲出别的话来,我叫你活活死在我手里,看有甚么皇天菩萨出来替你报仇,叫我偿命。”

  云麟在外边听着他们两人说话,又见鹏翥如此决裂,不禁替那贾寿讲情道:“大哥大哥,看兄弟分上,赏他一杯茶吃罢。好在又不要大哥费事,我自进来倒给他。”鹏翥恨道:“我同老弟还是初交,不要为些闲事将交情闹生疏了。你哥哥生性便是这样牛筋,越是人劝我,我越生气,请你快快转回你的房,看我同这老头的拼个你死我活。”云麟此时也不敢再行多说,只得退回自己房内,默自为那老仆叹息罢了。

  次日一早,云麟刚从梦中惊醒,忽听见贾鹏翥在外面大声喝着道:“谁是我的父亲?你们若是问我的父亲,除非姜脚下的履迹,简狄所吞的燕卵,刘邦家老妪交合的龙,那几样才配做我的父亲。像这种蠢牛,你们便将他的精虫翻遍过来,其中也只合有龟虫狗虫驴虫,如何会养出我这堂堂的贾鹏翥。”

  云麟吃了一惊说:“怎么鹏翥又研究到生理学上去了。”忙掩了衣服赶出房门一看,原来鹏翥昨日所约的那些登高赋诗的朋友全都来了,还夹杂着些栈房里住客,都叠足骈肩的围着鹏翥解劝。鹏翥兀自气哺哺的在那里指手画脚。云麟从人丛里瞧见他那个贾寿,一行眼泪,一行鼻涕,站在旁边,且哭且诉,望着鹏翥道:“你当真不肯理我,你记不得你三岁上你母亲便亡故了,我日日挑着补锅担子,每天寻几十文买馒头,放在担子上挑回来给你吃。我只恨我做父亲的脓包,不能成大捧的金钱来养育你。但是你从离了娘胎,一直到岁上,都全是我这不济事的父亲,根根毛孔出汗的钱将你养成这般大。难得你读书肯上进,居然念了一肚子的字,你到堤工局贾大人那里办办笔墨也罢了。你走出来,便满口说是他的儿子。其实论这贾大人的辈分,他还小得我两代,他又不肯认你做儿子。我好好在乡里,原不想享你的福了,无如这两年年荒岁歉,不得已而才摸到局子里问你,别人说你到了南京了,我好容易又卖了一床夹被,当做盘缠,才到这里来。你一见了我的面,你就深恐我将你的架子坍了,吩付我装做你的佣人。我仔细一想,你这般阔气,我这般不济,少不得委曲些,就装做你的佣人罢。我出来便是一口气不来,大家也好看他面子上,给我一口棺材。”

  云麟听到此处,方才知道这贾寿不是鹏翥的甚么世仆,原来便是他生身之父,不觉吃了一吓。暗想世界上那里有这种奇事,一个嫡亲老子,会反颜不肯承认起来。亏他的心这般很毒,便想上前替他说几句公道话。谁知看的一班人,到有一大半赶着这老头子责备他不是。此时只见鹏翥对着他父亲冷笑道:“好好,你是我的亲老子,你有甚么证据,取出来给我看。”他父亲又望着众人说道:“诸位听听天下可有养儿子还留着证据的道理。若说证据,你母亲便是个证据。如今不幸这证据又死了。”

  鹏翥道:“可又来,便是借三百文,也要写一张字帖儿,不曾见你甚这重大的事件,一点证据也不留着,就想同人来泼赖。老实对你讲,你若没有鹏翥,你便不认我做儿子,我也要重重惩办你这老光棍,一个冒充亲父的罪名。”他父亲毕竟是个乡里老儿,被鹏翥几句话逼住,转缩着头不敢开口,只管叽咕叽咕拿起袖子拭眼泪。还是开栈房的那个老者看不过,走上前劝鹏翥道:“一万件都不谈罢,贾老爷是个场面上人,论恤老怜贫,也该看顾看顾这老儿,老实送他几个盘川,让他依然回家里去罢,没的在贾老爷面前活现形。”说着顺手便将他扯过一旁。众人还言三语四的在那里议论。鹏翥又笑说道:“诸位休慌,我益发告诉了你们罢。论这人实在是我的父亲叵耐他穷了,养不起我,我便不合再认他。在诸位规矩讲究起来,便是个忤逆不孝,殊不知我也有我的道理。譬如世界上原没有我,他做父亲的,不容我在他肚腹里,生生的将我送入我母亲肚腹里。我母亲肚腹里,也是不能容人的。整整十个月,便平空地有了我。我今日吃着的辛酸苦辣,都是父亲作成我的,我如何不怨他,我如何还去看顾他。”说到此,那听的人齐齐喝一声彩,说:“这话好爽快,我们应该浮一大白,快去雨花台喝酒罢,没的今日诗兴不曾遇见催租的,到反遇见你这一位尊大人了。”

  云麟此时十分惶骇,暗念这一班人,如何这等无理取闹,难道在外面阅历过来的人,都是应该这样反叛似的么?心里便老大不乐又却不过他们情面,少不得怏怏的随着他们一直出了栈房。走不到半里多路,忽然栈房里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赶着云麟叫道:“云少爷,云少爷,且缓行一步,这里有张字条儿,我们帐房里叫送来给云少爷看的。”云麟忙停了脚步。从那人手里将字条接过一看,不禁大哭起来,说:“不好了,我母亲死了。”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